她是被蝉声叫醒的。
连绵的蝉鸣,聒噪地,从圆滑过渡到尖锐,由轻到重再到轻,一阵一阵地刺着她的太阳穴。普莉希拉从没觉得蝉鸣这么烦人,她睡不下去了,不得不起身。
一切良好,防护魔法也还在。她简单洗漱后出门,这是个晴朗的日子,太阳将一切都晒得过亮,大风炎热干燥,掀起一阵阵灰土,树叶沙沙地响。
她掏出怀表。这块表有两个表盘,外层的大表盘包裹着内层的小的。外层的表盘显示的是元素世界的时间,而小表盘的指针则随着她身处的空间的时间流动。这里从第一天晚上到第二天早晨,半天时间,元素世界只过了三个小时。
这儿的天气很热……如果疫病的脚步抵达这里,后果会是显而易见地糟糕,她敲着卢克家的院门心想。
这个镇子上没有巫师,巫医不分家,在许多小村落里,乡村巫师时常扮演草药医生和药剂师的角色。萨丽娜或许能承担一部分,但她毕竟不是真正的巫师……
“谁呀?”
“是我,萨拉。”普莉希拉答道,“我来还提灯了。”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艾米拉怀抱玩偶站在门口。房子里静悄悄的,小狗趴在自己的小窝里,没有其他人在。
“萨丽娜阿姨和卢克都不在家吗,艾米拉?”她弯下腰,语气也软下来。
“哥哥下地去了,妈妈去杰克家了。”艾米拉的声音不大,细听之下有些气力不足,像是身体底子不太好。
“来吧,萨拉,我拿饼干给你吃。”她认真地、像个大人一样地说。普莉希拉忍不住笑了,和她进了屋,把提灯放在桌子上。
影影绰绰,若有若无。普莉希拉能隐约感觉到有个东西在固定这个空间,但她几乎已经把房子转了个遍,也没能确定它的具体位置。
会是这房子里的某一个东西吗?还是这整个房子?可房子里没有任何一个和魔法有关的东西,连一个符文也没有。
仍然没有收获。还了灯回来,普莉希拉拿起篮子,准备去镇子外看看,能不能采集些草药,再查看一下情况。她准备暂时在这里扮演一个乡村巫师的角色——如果当时没有去兰斯顿上学,她本来会从祖母手里接下这份工作的。
这个镇子在绿湖的北方,距离不远,草药种类很类似。红水梗,马鞭草,独叶草,牛膝菊……她熟练地辨认并采集它们,“萨拉”似乎还没告诉他们她在城里做什么工作,这给了她自由发挥的空间。
在普莉希拉用药剂治好了一个年青女人的胸口痛和一个猎户的撕咬伤之后,镇民对她明显多了几分热切和尊敬。
起初普莉希拉担心这会让萨丽娜感到不快,因为这称得上是抢生意,但她多虑了。萨丽娜知道她是个巫师、还是个药剂师学徒后非常惊喜,马上便不遗余力地向镇民推荐了她,让她以更快的速度被其他人接纳。
她也见到了艾米拉的父亲弗兰克,一个不高但结实的农夫,同样热情且友好,见她对自己收集来的种子感兴趣,直接抓了一把给她。
翻晒药草,制作纯露,碾碎或切片果实。这些天来上门找她看病的镇民逐渐变多,他们给予她钱币或粮食蔬菜作为酬谢,让她能够维持生计,普莉希拉也开始认识镇上的其他人。这是再平静不过的生活,就好像她原本的人生在某个重要的节点上分出了两条小路,在外界她选择了一条,而在这里她走上了另一条。
但这种平静并没有让普莉希拉忘记那驱使着她到来此处的阴影。这是她来到镇上的第四天,镇民差不多已经完全接受了她。当她走过街道时,孩子们大叫着她的名字,跟在她身后奔跑,年轻人们则向她微笑、点头。
普莉希拉也回以微笑并挥手示意,她正往卢克家走。又两次寻找锚点无果后,普莉希拉决定将这件事大致告诉萨丽娜一家,希望他们能够让她进行更进一步的搜查,因为这关系到整个镇子一百二十七户人和外界秋草镇民的安全。
镇上人不怎么在意时间,普莉希拉这些天询问后得到的回答也是模模糊糊的,不清楚具体年份。结合这些天她了解到的情况,这个镇子的生活水平和时代意识基本上都还停留在瘟疫之前。
可这样一来,那天晚上卢克问她关于北方瘟疫的消息这件事就有些奇怪了,因为大瘟疫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
卢克家的院门敞开着,说话声从房子里传出来,门口停着一辆板车和两头驴子,地上印着纷杂的泥脚印。这一幕有些熟悉,她有种预感,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普莉希拉敲敲半开的房门,推门进屋。泥土麦子的气味、汗味和牲畜的味道混在一起,让她的脚步短暂地顿了一下。
房子里乱哄哄的,热得像火炉的中心。客厅的地板上躺着一个棕色上衣的中年男人,脸色蜡黄,颧骨上带着病态的红晕,额头上围着几块浅淡的红色斑点。他气喘着,肺部发出奇怪的呼噜声。
她认出这是杰里登,镇上杂货店的店主,时常外出采买货物回镇上销售。她昨天上午去过杂货店,被告知他外出进货去了。
普莉希拉心中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她看向那一圈人,杰里登的弟弟站在人群最里面,焦急地看着他,像嗓子发干一样不时咳嗽;他的哥哥挽着袖子站在沙发旁,不时抬手擦拭额头上的汗。两个孩子互相依偎着靠在一起,神情茫然又无措……
萨丽娜拿着草药急匆匆地走出来,身后跟着杰里登的妻子玛森。萨丽娜看见普莉希拉,神情明显顿了一下,有些茫然地望着她,抬了抬手里的瓶子,“萨拉?你怎么来了?”
“我采了一点白弧草,想问问你要不要用。这是怎么了?”
“昨天下午他从拜里镇回来之后说很累,很早就上床休息了……今天早上一起来就成了这样……”玛森脸色苍白,声音颤抖,手中像攥着救命稻草一样紧攥着一个草药瓶子。
瘟疫。更准确的说是热疫病,这种烈性传染病也被称为花环热。
它来了。
可这不对。普莉希拉外后退了退,让出地方。这个突发情况把她原本的计划都打乱了。他是在哪儿染上的?最起码她进入空间之前并没有听说过哪儿有热疫病。
除非……
结合回忆起来的种种疑点,普莉希拉心里有了个模糊的想法。她抿起嘴唇,看着玛森和萨丽娜合力给杰里登灌下药剂。或许她先前的猜想完全是错的……
“萨丽娜!”
叫喊声从门外传来,伴着嘈杂的人声、咳嗽声和脚步声,七八个人冲进门。为首的是卢克和镇上木匠,他和杰里登是钓友,常常结伴去池塘边钓鱼。卢克搀扶着木匠,神情紧张,同伴的五六个人七嘴八舌地喊着萨丽娜的名字。
一群人闹哄哄地把木匠送进来,放在沙发旁的地板上。普莉希拉的心脏沉下去。木匠的症状和杰里登几乎一模一样,手背上印着几块淡红的斑点。
“妈妈,快来看看他怎么了……萨拉?”
普莉希拉张了张嘴,作为有着相当水平的的巫师,热疫病对她的危害远小于对其他人的。另一个好消息是,她知道热疫病的解药是什么,在兰斯顿上学时她做过这种药剂。
但是……一想到杰里登可能是昨晚带回了热疫病,而且已经出现症状,他周围一圈人都有很大的感染风险,最起码木匠就已经出现了症状,再加上木匠周围一圈的人……局面似乎一夕之间就变得难以控制了。
她缓缓出了一口气,示意卢克和准备回屋拿草药的萨丽娜一起走进草药房,关上门,神情凝重。
“怎么了,萨拉……你知道些什么吗?”
最先开口询问的反而不是卢克,而是神情焦虑的萨丽娜,她紧皱眉头,看起来对这场奇异的病症信心不足。
“我来这儿之前,北方就传来疫病的消息了。”普莉希拉低声说,视线在母子二人脸上流转。卢克在这之前就问过她相关消息,马上反应过来,露出震惊的神情,“你是说……”
“很像。最先是咳嗽、低热,身体表面会出现红色的色块。他们叫这病花环热,因为重症者额头上会露出花环一样的一圈红色肿块——到了这一步,就……”
她看向萨丽娜,对方脸上的神情同样惊慌。普莉希拉轻声问道:“也有可能是我判断错了,萨丽娜,你从前见过这种病吗?”
“没有,我没见过。”萨丽娜焦虑地答道,视线望向紧闭的房门,紧紧抿起嘴唇,双手绞住围裙。
大瘟疫之前,这种病确实不太为人所知。但当年的花环热给所有人都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论是不是在疾病肆虐的地区,也不管是巫师还是普通人。理论上来说,就算玛森不清楚,萨丽娜也不可能不知道热疫病的……
……如果他们真的曾经经历过大瘟疫的话。
“先不要和太多人说,这可能会引起恐慌。”她的视线重新落在普莉希拉脸上,“城市里是怎么处理它的,萨拉?”
“先把患病者和其他人隔离开,它传染得很快。早上男人感染疫病,晚上他的妻子就会开始发热。”更有甚者,丈夫埋葬了妻子,用不了两天也就跟随而去。
“可杰里登和……”卢克脱口而出,转瞬间就意识到了局面的危险之处,脸色也苍白了几分。
“家里还有白弧草吧?把它和金盏花、黑叶草一起烧,能起到一定的防范作用。”普莉希拉快速地说,“还有布吗?裁剪下来,我会在上面画上代表防护的咒文,戴在脸上也能起到一定的防护作用。”
在外面的医院、诊所里,这种面罩已经很常见了,但这里只是个小镇,还是个没有乡村巫师的、时间疑似停留在大瘟疫到来之前的小镇。
“妈妈?出什么事了?”房门被推开一条小缝,露出一张好奇的脸。
“艾米拉……你先回你的房间里去。”萨丽娜试着露出一个安慰的微笑,但因为心情沉重,这个笑容不太自然,一旁的卢克也劝道:“去休息一下,艾米拉,先不要出来。”
“……好吧。”艾米拉有些疑惑地点了点头,还是关上门,脚步声逐渐远去。
“现在防护还来得及吧,”艾米拉走后,卢克用征询的眼神不安地看向普莉希拉,额头上已经冒出了汗珠,“我刚才到木匠家的时候,他说自己昨天晚上和杰里登、兰顿几个人凑在一起喝酒聊天……”
“……不管他已经和多少人接触过了,我们都得试着去抵抗它,卢克。瘟疫没有仁慈之心,它不会放过任何一个人的。”
“不错,我们不可能任由它在镇上肆虐,什么都不做。”萨丽娜点头,“不论如何,我们都要试试。”
“北方的城里目前已经有了初步的解药,家里还有些草药,我这就回家制作药剂,等会儿拿来试试。”普莉希拉说,她转向卢克,“先别让他们离开……至少,烧过药草之前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