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春空 第2章 装可怜

林萧顶着脸上鲜红的巴掌印，跟嬷嬷在小厨房择菜，准备晚上的饭食。

嬷嬷择着择着，突然笑了起来，眉眼弯弯的，像个慈祥的老佛爷。

“嬷嬷有什么开心的事吗？”林萧搬了个小马扎，坐在嬷嬷对面，见状好奇道。

嬷嬷笑着摇了摇头，有些对岁月的无奈，“往常，承安总是一个人在屋子看书，一天到晚也不会说一句话，今日倒好，难得这么有劲儿，你与他年纪相仿，有人作伴，老身自然是高兴的。”

主子字承安，极少有人能这么称呼主子，这位嬷嬷的在主子心中的地位肯定非比寻常。

“小人身份卑贱，怎敢与主子相提并论，能不惹主子生气，小的就心满意足了。”

嬷嬷含笑看着他，越看越满意，“真是好孩子。”

夜色笼罩着，四周变得朦胧，桌上点燃一盏油灯，林萧帮着端菜，布置好碗筷后，林萧又想起李晟不一定会起来吃，便想朝内屋端。

嬷嬷拦住他，“不用了，承安夜里不进食，今日这顿是迎你来，特意做的。”

“主子晚饭也不吃，身体怎么受得住？”他来的时候过了午膳，以他的了解，主子午饭也吃的极少，心情好的时候多吃两口，心情不好，碰都不愿碰。

这样算起来，一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这怎么行！

见林萧目露担忧，嬷嬷拉着他在桌边坐下，叮嘱道：“内屋是承安休息的地方，不能有油烟味，也不能在那里偷偷藏吃的，可要记住了。”

“小的明白。”林萧道。

“他胃口不好，早上喝了参汤，我在灶上温着乳鸽汤，一会儿他若是看书看累了，下了榻，就是饿了，在他穿衣服的间隙，你便把汤盛上，麻利点儿，别让他等。”

新来的宫人不懂主子喜好，让他多了解一些，以后跟主子接触多了，自己也能放心，若是毛毛躁躁的，是万万不敢把这些贴身事物交出去的。

“小的知道了。”对主子的习性，林萧不敢说了如指掌，七七八八还是没问题的。

见林萧认真记着，嬷嬷眉头松泛了些，继续解释道：“这边很久没来人了，地方偏僻不说，还没有油水，容易被上头的人忘记，有点心眼的都不会要这个差事，承安正好不喜外人，老朽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没有去要人，你今日能来，也是一件喜事，进了门就是自家人了，正好让你尝尝老朽的手艺，好些年没人吃过了，快试试。”

林萧心里记挂李晟，但也清楚，休养身体不是一两天的事，这事不能急于求成，只好先过好眼前的日子。

桌上摆着四菜一汤，林萧肚子也非常合时宜地响了起来，嬷嬷笑眯了眼，林萧有点不好意思，跟着笑了笑，随即拿起筷子望着一桌饭菜咽了咽口水。

粉蒸猪肉，香煎豆腐，凉拌水芹菜，清蒸醋鱼，加一碗丸子汤，林萧光是闻着，口水就已经分泌个不停。

小太监是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的，重生也没有积蓄，仅剩的一点银子也拿来贿赂那些人，用光了，算到现在，他已经快一年没吃过油水，平时都是水煮白菜，还要靠抢，去晚了，饭都没得吃。

林萧一开始还很斯文，就着白米饭吃了几口就开始风卷残云，一顿饭吃得宛如蝗虫过境，若不是嬷嬷及时拦着，盘子他都想蹭干净。

想帮着洗碗，被嬷嬷阻止了，玩笑似的认真道：“厨房里是老朽的活，可别跟我这把老骨头争啊，处置那些个重东西才是你的。”

林萧听话地不再争先，以后有的是需要他干的活，不急于这一时片刻。

林萧拖了把椅子坐在院子里吹风，挺着鼓起来的肚皮心满意足，整个人窝在那里懒洋洋的，感觉人生幸事不过如此，有吃有喝有地方住，最重要的一点——

主子在身边。

林萧目光从始至终落在亮着烛光的纱窗上，知晓里面的人安然无恙，整个人就被一种无形的力量塞得满满的，只觉得眼前这样的日子，就是他的一辈子。

一直到蜡烛熄灭，李晟也没有要进食的意思，乳鸽汤不能过夜，嬷嬷也吃不下那么多，往日都喂野猫了，现在有了林萧，这事便交给他处理，嬷嬷早早歇下了。

从午后一直到就寝，李晟都没叫他进去。

林萧眼巴巴地守着门口，知道今晚是见不着人了，只好把温着的汤一骨碌喝干净，蔫蔫地睡觉去，在梦里期待着往后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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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是个秋阳天，空气清新得很，林萧深呼吸几口，从内到外都洗刷了一遍，这才精力充沛地端着洗漱用水守在门口。

嬷嬷在小厨房炖好人参枸杞，出来，就见他早早候在了屋门口，有些惊讶，以为他小小年纪会多睡一会儿，不过他能认真干活，还是很令人欣慰。

嬷嬷推开房门，把水接了过去。

也怕他是一时勤快，所以这些贴身活计，暂时还不打算交付给他。

林萧也懂得，递过水在门口站着，等着嬷嬷吩咐，没有逾矩。

嬷嬷见状，紧绷的额头松了松，有分寸就好，她年纪大了，心力不够，那些勾心斗角的事，能少一点就少一点。

以往这院里就他们一老一少，平时内屋也不会上栓，一推就开，也方便她照料，如今有了新人，看样子，不需要太过防范，就依原样吧。

嬷嬷思忖着，一边伺候李晟穿衣。

“今日是个好天气，主儿可要去外面转转？”

嬷嬷替李晟理好腰封，看着眼前抽条却消瘦的身板，无声叹了口气，再抬头时敛了神色，温和柔善，问道。

“不了。”

意料之中的答复，嬷嬷垂了垂眼，不敢多劝。

耳朵盯梢，估计里面洗漱完了，林萧捧着小火熬了一晚的参汤守在门口，嬷嬷一只脚跨过门槛，就看见他立在门边，像根茁壮的松柏，大大的眼睛清亮有神，“嬷嬷我来倒吧，这是早膳。”

林萧精神抖擞地一笑，把盛好的汤盅递上前。

少年方十六余岁，唇红齿白，气血旺盛，嬷嬷像被日光晃了眼，跟里屋那个同样年纪的少年比起来，一个如朝阳，一个如冬木，一时间悲从心起，她眼眶湿了湿，忽然有了决定。

“换来换去的也不方便，就由你端进去吧。”

有跟主子接触的机会，林萧当然不会放过，“放心吧嬷嬷，小的会伺候好主子的！”

嬷嬷看着他脚步轻盈地跳进去，浑身藏不住的雀跃，为院里能出现这样一个鲜活的人，由衷地高兴。

李晟掀开帘子，见着林萧，步子顿了顿，“怎么是你？”

“回主子，嬷嬷有事，让属下先伺候您用膳。”林萧掀开盅盖，请李晟落座，目光诚挚又充满期待，好似在做一件让他非常满足的事。

李晟对上他发亮的毫不隐藏的欣悦视线，不甚自在地滑开些许，在厅桌坐下。

此时的李晟尚年幼，还不是上一世初见那般成熟稳重，不自觉流露出来的稚嫩神色，让林萧觉得非常新奇，像把一个宝藏撕开了口子，想看得多一点，再多一点。

抱着这个念头，林萧在一旁静静候着，看着李晟小口小口抿着勺子里的汤汁，白瓷碰着薄唇。

因常年体虚，导致他的唇色很淡，只有被抿的唇线透着鲜红，沾湿了才显得润泽些许。

一碗参汤并不多，却只被喝了一半，见李晟已经放下勺子，知道今日这餐已经结束，午饭吃不吃另说。

小小年纪拘在宫里，爹不疼娘不爱的，也没什么新奇玩意儿消遣，不郁闷才怪了。

林萧心思回转，嘴比脑子快，“主子再喝点吧。”

李晟眉心微促，有被冒犯的不悦，一个下人还有胆子管起他来了，不知死活。

林萧对他发火的流程了如指掌，掐着点儿，不等他脾气冒出来，便放软了声，刻意带了点鼻音，“求您了~”

少年音色清朗，说话却软软糯糯的拐着弯儿，像掺了薄荷叶的桂花糕，清甜又绵软。

“你！”

李晟独自在内宫多年，也无弟妹绕膝，哪里被这样央求过，没有人会，也没有人敢。

此时此刻，李晟被他这声音喊得，寒毛直立，不知怎的，脊背都麻了一下，板着脸想训斥他，但对上他那双无辜，眼尾又微微下垂的澄澈眼睛，到嘴的话又说不出了，缓了缓，才顶着微微涨红的脸，故作严厉道：“堂堂男子，成何体统，以后不许这样说话！”

林萧知道，李晟向来吃软不吃硬，以往只要自己求他，小事情多少都会答应的。

见这招放在现在依旧好使，林萧胜券在握，目光是毫不掩饰的对主子的尊敬和自己莫名挨骂的委屈，小声为自己辩解道：“可是…可是…属下是太监啊……”

声音越说越小，尾音带点若有似无的哭腔。

太监是不算男子的，从踏进宫门就失去了男子的身份。

这无异于伤口撒盐。

说着，林萧眼中泛起一层水色，眼眶也红红的，他丧丧地垂下肩膀，眼睑也跟着垂下去，遮住了眼睛。

完全是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初出茅庐，小心翼翼地搞砸手中的事情，还不知道错在哪里，像颗冤屈的水蜜桃，慢慢垂下头，无措地揪着衣角，在这个一言便能定生死的地方，无亲无友，无依无靠，等候处决。

他明明比李晟大一岁，因为吃不饱，却比李晟矮了半个头。

李晟看着他可怜的模样，心脏像被蚂蚁叮了一下，久违的内疚从灰暗的边角冒出了头。

他生平头一次懊恼自己的墨守成规，忘了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身体健全的成长。

皇宫里这些人，全都是带着伤口进来的，被当做畜牲使用，照顾主子的起居是他们的责任，不知哪一天，因为主子不高兴，就会没了性命。

他们比草贱，却也是活生生的人，该有的情感，他们都会有，而最多的，就是恐慌和痛苦。

出于不能言说的愧疚，李晟抱着弥补自身过错的心态，重新坐了回去，拿起勺子，默不作声地把剩下的汤喝完了，之后没给林萧任何示意，把他视作空气，径自去了书案处。

嬷嬷回来的时候，正赶上李晟离开，本来还奇怪屋内气氛有些奇怪，目光瞥见空荡的盅碗，喜不自禁，“哎！这是都喝了呀！”

嬷嬷一边喜着，一边将视线转向林萧求证，完全忽略了刚才感觉到的怪异。

林萧微笑，乖巧道：“是的，都喝了。”

“好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