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岁那年的暑假,杨枝大部分时间都游荡在杨村后山的垃圾场。
垃圾场位于后山的半山腰,犹如一头庞大的怪物,静静地躺在绿色的山峦之中。垃圾场的边缘,塑料袋和破衣烂衫像是这头怪物不甚光鲜的鳞片,在微风中轻轻摆动,发出沙沙的响声。一条尘土飞扬的崎岖小路,蜿蜒而上,将山下村庄与这座垃圾山连接在一起,再远处,则是散落在山脚的十八线小城市——三江市。
每周固定几个夜晚都有垃圾车上山,把从周边几个城镇的垃圾桶倾倒来的垃圾悄悄卸在这里。山脚下,星星点点亮着几盏灯,那是几个小型的私人垃圾回收站。
杨村后山的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种难以名状的气味,绝对算不上好闻。附近熟悉的村民则很清楚,这是山间垃圾堆的恶臭混合着乡间泥土所形成的特殊气息。成群的苍蝇在空中嗡嗡作响,时不时有老鼠和拾荒的野狗在垃圾堆中流窜、觅食。
垃圾山上的垃圾种类繁多、五花八门,有的已经被风雨腐蚀得面目全非,有的则依稀可以看出昔日的光鲜模样,废弃的电器、锈迹斑斑的金属罐、碎裂的玻璃瓶、印着外国字的包装袋……它们静静的组成垃圾山,像是等待着被重新发现。
附近村子的老人、无业的青年、以及半大孩子们,在闲暇时都会来到后山,在垃圾中漫无目的的穿梭、翻找。
垃圾山并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至少在杨枝上初中前,它还不存在。也不是一直存在下去,而是在几年后就被专业的大型垃圾处理场进行分类处理后掩埋再销声匿迹。
17岁的杨枝,自然不会知道几年后会发生什么,她只是顶着越升越高的大太阳,弯腰埋头在垃圾场里翻找。旧报纸或者硬纸壳变卖价格高,是她的第一选择,但是这是抢手货,往往只有那几个住在垃圾场的流浪汉才能在垃圾车一到就占得先机。矿泉水瓶等废塑料制品,是她的第二选择,变卖价格略低于旧报纸或硬纸壳,但胜在轻便又好拿。金属类是她的第三选择,虽然这类废品回收价格客观,但是却笨重,她的力气虽然比同龄女生大很多,但是搬运起来依旧会很吃力。而废旧电子产品,比如游戏机、随身听、电视遥控器等,则是一种废品里的运气隐藏款,回收价格最高,且比金属类轻便很多,如果哪天能捡到一只废旧电子产品,那杨枝可是要高兴很多天。
太阳越升越高,杨枝已经汗流浃背。为了不被蚊虫叮咬,她上山时都会穿上长袖长裤,身上这套是杨爸爸以前从菜市场拉货时穿的,杨爸爸不算壮硕,身高和17岁的杨枝差不多,杨枝把这套工作服改了改,勉强能穿。工作服是深蓝色的,衣领已经洗的发白,袖口和裤脚都有破损,衣身上有几处洗不掉的油污。材质坚硬,倒是很耐磨。除了夏天穿上实在闷热以外,杨枝觉得这套衣服没有缺点。
杨枝抬头看了看,估摸着时间快到晌午了,就拢了拢蛇皮袋子,走下山去。
这个时间的垃圾场几乎看不到人影了,杨枝从垃圾堆迈出来,走到山间土路上,远远的听到几声狗叫。
杨枝抹了一把汗,转过路口,看到一个瘦小的男孩正在跟一条狗争抢着什么。
垃圾场里这种狗很常见,大多是山下村民家里养的土狗或者流浪狗,身形不大,土黄色,毛发蓬乱结块,眼睛虽然浑浊但却机警敏锐。此刻这只,明显是饿急了,那双黄色的眼睛紧紧盯着小男孩手里的布袋子,锋利的牙齿咬着布袋子的一角,口中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小男孩被吓坏了,却怎么样也不肯扔掉袋子。
杨枝快速弯腰捡起地上的石块,一边高声叫骂,一边做势把石块往流浪狗身上砸去。
石块在流浪狗身边落地,溅起尘土,流浪狗受了惊吓,松开嘴,呜咽着转身逃命。
小男孩摔倒在地,手里依旧紧紧攥着那个灰不拉几的布袋子。
“你捡了什么宝贝啊,宁愿被狗咬,也不放手?”杨枝好奇。
小孩的脸挺陌生,在这片垃圾场捡垃圾的小孩大多是周围村子上的,杨枝虽不能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也大约都知道他们的来历,记得他们的模样,眼前的小男孩杨枝确定自己以前从未见过。他个头不高,瘦骨嶙峋,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头发油腻的贴在额前,眼睛倒是亮亮的,嘴唇干裂,右脸颊上还有一道明显的新鲜伤痕,并不是被狗咬伤,更像是被树枝或者什么尖锐物品刮破了。他穿着一身布满油污的校服,校服样子杨枝并不陌生,这是三江二中的校服,杨枝的弟弟杨成成也在那所中学就读。他脚上的鞋子破旧不堪,鞋底已经磨平,鞋面上布满裂痕,污迹斑斑,隐约能看到白色的品牌LOGO。
小男孩拍了拍手掌,从地上站起来,他的个头只到杨枝胸前。
“是我的馒头,不是什么宝贝。”他回答,声音清脆好听。
小男孩看杨枝似乎不太相信的样子,自证似的打开灰布口袋,露出里面的馒头给杨枝看。
炎热的夏天,馒头似乎在灰布口袋里待了挺久,一打开袋子,有股酸腐气味传过来,只是杨枝和少年身上的垃圾味更重,遮掉了馒头的馊味。
“分你一半。”小男孩边说边要动手去掰馒头。
“不用不用,你留着自己吃吧,我要回家了。”杨枝赶紧拒绝,冲小男孩摆摆手,背起自己的蛇皮袋,往山下走去。
第二天,依旧是中午时间,杨枝在下山回家的路上,远远看到昨天那个小男生正迎面往山上走。小男生耷拉着脑袋,左手拎着昨天见过的那个装馒头的灰布袋子,右手拿了个破旧的蛇皮口袋。
杨枝停下来,等小男生走近,问,“又见面了,你叫什么名字呀?”
“黎彦,你呢?”小男孩回答。
“哪个yan,怎么写?”杨枝问。
小男生随手捡了一块小石头,在脚下的土路上歪歪扭扭的写下自己的名字,“黎彦。”
杨枝站在旁边看了看,小男生的字蛮丑的,一看就是没怎么好好练过。她也捡了一块石头,在他名字旁边写上,“杨枝”。
杨枝站起身,接着说道,“你要想捡到东西,就上午过来,垃圾车只有晚上才上山,你下午来,好东西上午就被别人捡走了。”
黎彦依旧耷拉着脑袋,没有看她,也没有说话。
“爱信不信。”杨枝边说,边撇了撇嘴,不再管他,丢了石头,拍拍手上的尘土,大步下山去。
第三天上午,杨枝到了垃圾场,举目四望,很容易就看到了黎彦的身影,他依旧穿着前两天穿的那套校服,头发大约是洗过,显得没那么油腻了,正蹲在一处垃圾旁翻找,或许因为太瘦,背上的脊椎骨显得高耸,把校服上衣撑起一道峻峭的小山峰。
杨枝走过去,用脚背轻轻踢了一下他的小腿,黎彦转过头来,看到杨枝,脸上依旧没有过多表情。
“小屁孩。”杨枝拍了下他的脑袋,径直走向另外一堆垃圾。
到了中午时分,杨枝照旧要下山,黎彦却依旧埋头在垃圾堆中寻找。
“黎彦,回吧,中午气温太高了,在这里没遮没挡的,很容易中暑的。”杨枝喊他。
黎彦站起身,蛇皮袋已经装的鼓起,再捡也没有地方可以装了。便背起蛇皮袋,跟杨枝一起离开垃圾场。
“你是哪个村的?以前没见过你啊。”杨枝看黎彦嘴角干的开裂,拿了自己的水杯递给他。
“我不渴。”黎彦背着蛇皮袋的手紧了紧,却没有接水杯。
杨枝的水杯是富光牌的塑料大水壶,足有3L。她上山前都会在家把凉白开装满,带上山。大水壶的肚子大,壶口也大,杯盖深且口径大,唯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杯盖的皮套老化了,如果水装得满,会从杯口渗出。杨枝用旧毛线织了个网兜,把水壶放进去,挎在身上。
杨枝拧开杯盖,把杯子里的水倒进杯盖,自己咕咚咕咚喝了一杯盖,又倒出少量,冲了冲自己嘴巴接触的位置,然后又倒满一杯盖,递给黎彦。
黎彦放下蛇皮袋子,双手在敞开的校服上衣内侧擦了擦,接过盛满水的杯盖,仰头喝了下去。
“还要吗?”杨枝接过杯盖,又倒了一杯给他,黎彦接过又是一饮而尽。
“不用了。”黎彦把杯盖递给杨枝,杨枝接过,盖到了杯子上。
“我家在山下的杨村,你是哪个村的?”杨枝拎起自己的蛇皮袋,跟黎彦一前一后继续往山下走。
“我住在三江市里。”黎彦说道。
“这么远啊,你是坐那趟公交车过来的吗?”杨枝吃了一惊,三江市虽然不大,但是坐公交车过来怎么也得一个多小时,从市里跑到这里捡废品,黎彦大约是头一个。倒是有一班公交车往返这里,杨村东口是最后一站,每天班次很少。黎彦如果上午就过来的话,那大约是坐清晨第一班车过来的。
“对,101路,我有学生证,可以免费坐。”黎彦回答道。
杨枝在心里默默算了算,黎彦的校服是三江二中的,说明他家距离三江二中应该不远,那么从三江二中到杨村,至少要换乘三班公交车,单程时间大约要三个多小时,坐三个多小时的车来这边捡废品?
但是杨枝向来没有很大**去探究别人,都是来捡废品的,谁又比谁的境况好多少。又或者说,如果不是家境不好,或者其他什么特殊原因,暑假的小孩,大约都跟自己弟弟杨成成一样在家里吃着冰棍打游戏吧,谁会无缘无故跑来垃圾堆里捡废品。
就拿杨枝自己来说,从小跟着爷爷在农村长大,父母在市里打工,虽然她考上市里的高中后开始跟父母住在一起,但是跟父母的关系并不怎么亲近,杨枝寒暑假还是会回到爷爷家住,是的,她把去爷爷家叫做回。半山腰的垃圾场对别人来说或许是一处腌臜地界,对她来说却是一处宝藏,虽然很脏,但是这些废品变卖后挣来的钱实实在在落入了她自己的口袋,金额也不多,但是可以让她买一双白色运动鞋,像所有城市的女孩那样,校服套装搭配一双白色运动鞋。
又比如常年在垃圾场游荡的另一个男孩,杨枝同村的杨铁石,年龄比杨枝小了四、五岁,和杨枝弟弟杨成成一样的年纪。杨铁石的父亲瘫痪在床,爷爷奶奶年迈多病,母亲说是在外省打工,很多年都没回过家了。
这样的事情对于杨枝来说太常见了,来这里捡废品的老人、小孩、抱着婴儿的妇女、瘸着腿的男人,每人都有自己的故事和来垃圾堆讨生活的理由。
杨枝和黎彦各自拖着蛇皮口袋,来到山下的废品回收站,称了重量,拿到了变卖废品的钱。
杨枝和黎彦挥手告别后,把空了的蛇皮口袋对折几下夹到腋下,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