驹隙 第49章 吻

***

2014年11月中旬。

晚秋里，南方的小镇依旧暖洋洋的。

距离女孩儿把所有报考资料上交，已经过去了一周。

这一天，沈棠被女孩儿邀请去参加他们学校的秋季运动会。

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这是难得的一次放松，而对于女孩儿来说，也是难得的再次见到沈棠的机会。

沈棠站在女孩儿的学校外面，站了有半个小时，直到学校的保安出来询问，沈棠才解释说自己是来参加运动会的，保安看着沈棠戴着个鸭舌帽、背着大包、行为可疑，本想再核实一下，没想到这个时候高三16班，也就是女孩儿他们班的班主任路过，正好认出了沈棠。

女孩儿的班主任见到沈棠就说辛苦她跑一趟，沈棠这才想起来，女孩儿约她的短信上写了，邀请她为她们班级拍摄纪念照。

沈棠独自走在教学楼里。

透过一楼的窗户，看到了操场上那群稚嫩的花儿。

她有点怯懦。

因为女孩儿。

因为女孩儿说得话。

七天前，剪辑最后一天，漆黑的剪辑室里，只有从显示器透出来的光芒，将里面的人照亮。

女孩儿藏在黑暗里，沈棠看不到，却真实的感受到女孩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已经过去一个星期了，距离剪辑开始的那一次交流，已经过去了一周。

沈棠以为，这么长的时间足够让她们消化那天的所有问题。

可她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女孩儿。

“沈棠姐姐……沈棠。”

沈棠点击素材的动作一顿，不敢回应。

“我可以喜欢你吧。”

沈棠的心要跳出了嗓子眼。

女孩儿说出口了，她的爱恋。

说得毫无预兆，却又好像从片场回来的每分每秒，那句话都呼之欲出。

既然沈棠不做正面回应，那就只好让女孩儿自己将她逼到死角，让她不能再逃避。

“沈棠姐姐，你知道我喜欢——”

“小又！”沈棠站起身来，“啪”，剪辑室的灯，被沈棠按开，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已经戴上了帽子。

沈棠很局促，看得出来她很不自在。

“小又，我们别说这个话题……”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小又，小又你还小，有些事情你不懂，有些话也没必要一定说得那么清楚……”沈棠扶了扶帽檐，没有看她，继续说道：

“未来你会遇见很多人，你的世界要比我广阔得多，现在还是专心考学的事情吧。”

“你从什么时候知道的？”女孩儿紧紧看着沈棠，好像要把她藏在帽子后面的脸看透一样。

“什么？”

“是在那个山洞吗？我和简雨声说得话你都听见了，所以才不来找我，才会说这番话？沈棠姐姐，告诉我是这样的吗？”

沈棠听着蒙小又的话，一瞬间涨红了脸。

头发遮着，不知道女孩儿有没有看到。

“这些话，你想了多久？”女孩儿声音低低的，却又软软的。

沈棠不懂要怎么回答，便更像是逃避一般慌乱地把电脑里的东西点了保存、拔出：“片子可以了，其他资料我昨天已经给你了，这一份你存好，你老师那边——”

“你知不知道，这样转移话题会让我觉得我的猜测都是对的。”

“我……”

“沈棠姐姐，我可以，抱抱你吗？”

不等沈棠回答，女孩儿就扑进了沈棠怀里。

曼陀罗的毒悄悄地攀上沈棠的衣角，透过皮肤渗透进血液里。

“我很开心。”

“嗯？”

“因为我知道，你不理我只是因为不知道怎么回应我的喜欢，而不是……别的。”女孩儿露出心安的笑，轻轻道：“谢谢你，沈棠姐姐。”

“谢我……什么？”

女孩儿半眯着眼，享受属于沈棠的温暖怀抱：“谢谢你没有推开我，也谢谢你，没有讨厌我。”

“我不会讨厌你。”

“以后也不会？”

“不会。”永远。

闻言，女孩儿捧起沈棠的脸，四目相对，满是柔情：“那你也喜欢我吧！沈棠姐姐，喜欢我吧，你如果不舍得我难过，就喜欢我吧。”似是哀求。

“小又……”

“好了！你不要现在回答我！”女孩儿道。

看着沈棠的表情，女孩儿知道，若是此刻再紧逼下去，眼前人说不定会说出自己不想要的答案。

“沈棠姐姐，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我要回家了。”

女孩儿拿起东西就走了，留下话到嘴边的沈棠，待在原地。

沈棠与女孩儿的对阵从来都是以沈棠败下阵而结束，这次也不例外。

那天之后又过了几天，女孩儿发了短信联系沈棠，她没有回。

那天晚上，家门口，沈棠收到了一份礼物。

是一张硬盘，挂在门把手上，硬盘上面写着：《春·声》——致我的沈棠姐姐。

沈棠知道这是女孩儿给她的。

打开硬盘，里面只有一个视频文件，标题同样是《春·声》，声音的声。

屏幕上，光影变化，出现了那张熟悉的面孔。

原来，女孩儿把《春·生》的故事重新剪辑了一遍，变成了另外一个故事：

简雨声扮演的女孩儿是森林里的精灵，无意中救下了小又，她们一见钟情了，小又带着精灵来到人世间，不曾想精灵被人类的孩子欺负，精灵为了小又而离开，离开前留下一个再见的约定。

十年后，长大成人的小又去寻找精灵，终于，在森林深处她与精灵再次相遇了，她们诉说着这些年对彼此的思念，决定从此一起生活在森林之中不再分离。

故事最后，影片定格在森林的山洞，光芒倾泻而下，就像是通往另一个神秘世界的甬道，画面渐渐变成黑色。

“沈棠姐姐，让我光明正大地喜欢你吧。”音响里突然传出女孩儿的声音，沈棠抬起头，看到视频的时间轴继续往前。

视频最后三十秒，漆黑的屏幕上渐渐浮现出无数张沈棠的照片。

那是女孩儿镜头下的沈棠，温柔的、认真的、打着瞌睡的、坐在摄像机后面的……好像拍摄者想要留住关于沈棠的每一个瞬间。

沈棠坐在那里，脑子很乱，而脑海里女孩儿的身影却无比清晰。

“让我爱你吧！”女孩儿最后说道。

原来这是蒙小又写给沈棠的情书。

“好。”

沈棠无意识地对着虚空说道。

运动会的操场上，沈棠站在人群最后面，寻找着女孩儿的身影。

操场上的所有人都在欢呼，为了什么欢呼，沈棠不知道。

她只记得，女孩儿就像是突然出现的精灵，一把抓住了自己然后被拉进了后面的树林。

“沈棠姐姐，你来了我太开心了！你知道这对我意味着什么！”女孩儿用力地抱住沈棠，力气大得，简直就要把沈棠揉进身体里。

沈棠打着哈哈：“我、我，是林总让我过来的——”

“不！沈棠姐姐你知道！你看到了你知道！”

沈棠没有回答，因为她确实看到了女孩儿放在硬盘盒子下面的那一张卡片，可是她不想承认，她害羞。

“小又，我要去工作了，你——”沈棠没有说完，就被女孩儿突如其来的吻打乱了思绪。

手中的相机被沈棠按得响个不停。

树林外面的欢呼同样响个不停。

沈棠惊讶于女孩儿的勇气，同样沉溺于女孩儿的亲昵。

一吻过后，沈棠的脸红得就像个大桃子。

“我们这样是不对的。”沈棠毫无底气地说着。

“对不起，我太想吻你了。”女孩儿娇怯怯地说道，美目含着水儿，带着一脸痴恋柔柔地开口又道：

“如果你生气了，就罚我吧！不过，之前你还欠我一个奖励，把这个吻当做奖励吧，别罚我了。”

“奖励？”此刻，沈棠的脑子就像是浆糊，关于女孩儿口中的奖励，自己一点也想不起来。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忘了，那样也好！沈棠姐姐你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才能追讨今天这个吻！”说着，女孩儿就笑起来，边笑着边往操场跑去。

沈棠看着她，痴迷地、无可自拔地、望着。

沈棠知道该怎样拒绝女孩儿的爱恋，她也知道自己该怎么处理这一场难以言喻的感情……但是她无法抗拒，她好像中了女孩儿的毒。

越想挣扎，越会蚀骨穿心。

从那一天之后，两个人之间似乎变了，变得暧昧、变得不真实。

但沈棠从未承认过自己与女孩儿之间是哪种明确的关系。

因为，她只当在女孩儿离开之前，陪女孩儿做一场梦，在梦里，爱一个人，

而爱一个人不需要名分、不需要声张，只要爱着就足够了。

沈棠以为，在女孩儿出国之前这场梦总归是不会醒的。

可是梦醒，要比预计的早很多。

***

医院里，沈棠躺在病床上输液，蒙小又守在她身边。

“先回去吧。”沈棠道。

“你觉得我会把你扔在这儿，自己走？”

“这里有方正，没事的。”

蒙小又给沈棠掖了掖被角，然后就坐在一旁的椅子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过了一会儿，问道：“你、怎么会、这样？”

过了片刻，沈棠道：“因为……我父亲。”

“你父亲？”蒙小又从没听沈棠提起过她的家人。

蒙小又知道沈棠是孤儿，有意无意地，便总是故意不去触及沈棠的过往，她不愿意让自己所爱之人仅仅因为自己的好奇而去揭开伤疤。

沈棠的脸色很白，蒙小又不喜欢这样的苍白。

“只是随口一问，你不用回答，睡一会儿吧。”

沈棠仰头看着输液瓶里的药，一滴接着一滴落下，轻声说道：“我父亲是个杀人犯。”

“沈棠……”

“还记得那年你过生日，我们在巷子里遇到流氓，我打得那一通电话吗？”

闻言，蒙小又皱着眉头，点了点头。

那个生日如此特别，她又怎么会轻易忘记。

只听沈棠又道：“那个人叫顾明宏，别人都叫他宏哥，是那一带有名的老大。

我父亲曾是他的大哥，像他一样，甚至比他还要狠。

后来我父亲杀了人，杀的那个人家里有权有势，别的不要，只要我父亲的命，他被判了死刑，那一年我四岁。

行刑前，他给我打了最后一通电话，可能是因为年纪太小了吧，别的没有记住，只记得那通电话的铃声，好像就是因为它响起，我的人生才开始变得不幸……”

沈棠说得平静，但掩藏在平静话语后面的又是什么呢。

沈棠把话说完，就闭上了眼睛。

蒙小又坐在那里，五味杂陈，她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情况下，听到自己喜欢的人说起童年，又是一段那么悲伤的故事。

听过，她觉得难受。

是那一种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的心疼。

“今天片场里的铃声响得太过突然，我没有准备好，对不起。”沈棠缓缓道。

“对不起什么呢，又不是你的错，根本不用道歉。”蒙小又将沈棠垂到床边的长发归整到一边，动作轻柔得像是怕伤到那个人。

交过费用的方正站在门口，将她们二人的对话都听了进去。

他抹了抹眼泪，心里想着：沈老师太不容易了。

“小又。”方正小小声地来到蒙小又身边：“我先回去？你应该想留下来照顾沈老师吧，最后几场戏反正也是夜戏，时间你看着办。”

闻言，蒙小又摆了摆手，方正拿着自己的包准备离开：“对了，周妍姐刚给我打了电话，说她在北京已经见到人了，让你有空的时候给她回个电话。”

“知道了。”

床上的人呼吸悠长，应该是睡熟了。

蒙小又轻轻叹了一口气，窗外太阳跃出地平线，阳光穿云破月地播撒在大地上，新的一天开始了。

“……把痛苦的回忆忘了吧……”蒙小又的手指抚平沈棠紧皱的眉头，对着睡着的人苦涩地说道：“……就算你从未喜欢过我，我也不怪你……可你不能再因为过去而生病了……知不知道……”

蒙小又轻手轻脚地离开沈棠的床边。

待她走后，床上的沈棠缓缓睁开了眼，望着门被关上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