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和栗子晚上回到住所,朱诺给他们留了灯。一块镂空的黑色火山岩石,里面点了一盏蜡烛。
栗子走在前面,两个人的影子在木质墙壁上拉得老长。
今晚向阳和莫凡的对话,他听得很清楚。
他轻轻地说:“向阳。那个人不是他。”
“嗯。但是我看见他了。”
“你看见他?!”栗子毛骨悚然。
栗子跳起来,拽住向阳的领子:“那是你的幻觉!!!你清醒一点!掉进埃诺的人不可能再回来了!”
向阳没说话,栗子对上了一双清明的眼。
栗子跑回了自己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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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辉淡淡地从天窗洒进来,向阳在床上翻着奈洛的全家福。
没有药物压制,幻想症又犯了。骨头到血肉的噬痒很快化为剧烈的疼痛,五脏六腑开始倒位。
他把那些照片放在胸口。
木制的阁楼天花板,开始从四周缝隙里缓缓飘下细细的白沙。
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沙漏,上下连接着一对孩童剪影,一个在蹲下身等待,一个张开了手臂。
向阳伸手,白沙轻柔地穿过他的手掌。
沙漏颠倒压缩了数千个日夜,同外面的星河一样轻轻旋转着,怎么也漏不完。
房间里的白沙雨,成了道道幕帘,铺天盖地地让人窒息。
“舒服吗?”
八岁的向阳侧躺在沙堆里,咯咯笑着,他感到浪花涌上来,湿润了脚部的沙子。太阳很大,晒得沙子温暖,让人心情熨烫。
那惟正在把沙子往他身上堆,阳光暴烈,向阳看不清他的脸,只是感觉他也在笑。
“舒服。”
过会向阳突然钻出来,吓了那惟一跳,他扑过来:“到我埋你了。”
向阳抖了那惟一身沙,那惟却攥住他的手腕:“该回去了。”
“不要。”
那惟起身,向阳往他头上丢了一把沙。
两个人在沙滩上打了起来。
几天前,他们也打架。那是春季的末尾,向阳缠着那惟要去看最新的柑橘花蜂蜜。
七八岁正是烦起来狗都嫌的年纪。向阳的具体表现就是整天都要念叨那惟的名字,每一次都要得到那惟丝毫不能敷衍的回应。
蜂房里,那惟在帮蜂农烟熏,向阳不停地拉扯他的衣角喊他的名字。
那惟怕向阳被烟烫到,冷了脸:“你烦不烦?”
向阳一拳挥了上去。
蜂农从来没想到他们两个会打架,只看到两个人穿着棕色的护具,像两个圆滚滚的土豆挤在一起。直到两个人护具都打掉,他才反应过来上前拉架。
两个人被蜜蜂蛰得一脸红包。
那惟觉得向阳最近太暴躁了。
花了三个小时烤的苹果派,烤出来裂了一道口子,向阳撇嘴。
雨后去看火山锥旁边的彩虹,没看到,向阳踢飞了一块石子。
在院子里画葡萄,最后几笔调错了颜色,向阳把画撕了。
那惟隐约知道原因。向阳的父亲向宏觉得向阳学东西太慢,在学校给他丢脸,就不太让他出门,一直让家庭教师教他。向阳刚开始很高兴,但是后来越来越暴躁易怒。
两个人打完,发泄了一通。
那惟说:“那就不回家。”拉着向阳往山上走。
埃诺的山底树木成群葱葱郁郁,山腰还有低矮的植被。他们路过一片岩石地,之前有人告诉向阳那是一次七百年前的喷发留下的痕迹,被高大的坡遮挡的地方依稀可见人类残留的屋舍。断壁残垣上荒草从生。
再往上就是黑土。
他们路过一个山谷,风声呼啸,向阳摇摇晃晃几乎牵不住那惟的手。他不知道那惟有没有说话,除了风声灌进耳朵,他什么也听不见。站到悬崖边眺望过去,视野里一片广阔棕黑色岩石,自西向东倾斜,层层叠叠,一泻千里。
死一般的寂静。
这是埃诺最大的岩浆熔原,延伸几千平方公里,直到海洋。
像一个巨大的巧克力千层。
那惟继续带着向阳走,向阳不说话。
他们走了一条向阳从来没有走过的路。越来越冷,那惟把外套脱给了他。
“小惟。”向阳知道那惟没有生气,就对他笑。
突然发现脚下的土地有了变化。黑色的细土变成了坚硬的岩石。
岩石缝隙之间有个一人大小的洞,那惟跳进去了。向阳觉得好玩,也跳进去了。
洞口不高,一下子就踩到了底。漆黑一片中,向阳感到那惟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惟打开手电筒。
蝙蝠影子飞过,向阳惊叫。
他们像进入了四维空间。白褐色的物质扭曲交结,在天花板和四壁虬盘成一副可怕的景象。每块岩石都像巨大的一坨融化的奶油,滴落的瞬间被凝固了。千丝万缕的细线形成了数百个交错的面,让向阳头皮发麻。
这条直径约十米、近似圆形的隧道像是一条已经腐化的远古巨龙咽喉内部。巨龙像在引颈就戮前最后爆发出无声的怒吼,血脉贲张的瞬间,时间把它变成了一副永远的定格画。喉管内部深不见底,只有气流的嘶嘶声。
向阳头晕目眩,差点吐出来。
“这是哪啊?”
“埃诺的熔岩管道。”
“埃诺……”向阳不知道埃诺还有这样丑陋可怕的地方。
“别怕。” 奈洛绕过脚下的石块,往洞穴更深的地方走,“这里曾经是河流,岩浆河。”
向阳看到四壁又变成了普通的黑色。
“三百年前,岩浆从火山口溢出的时候,外面的那一层岩浆外壳冷却地快,凝固在山体上面。底层的岩浆继续流动,流走了之后就剩下了一条一公里的封闭式中空管道。外表的岩石时间久了有些地方风化塌陷,形成天窗,就是我们刚刚进来的入口。那些白色的东西是钟乳石。”
洞口的钟乳石还在不断往下滴水,像哭泣的眼睛。
向阳觉得自己的心也像这个隧道一样,空空的。
过会儿,向阳想到某本书上画的矿洞,跳到奈洛旁边:“这里面也会有金子、银子或者宝石吗?”
那惟知道向阳看书光看图不看字,笑了:“岩浆流过这里的时候有1100摄氏度,温度太高了。大部分是玄武岩。”
“哦……”
那种黑黢黢的石头,向阳每天都能看见。
“但是,也不是一无所有。”那惟停了下来,关上手电筒。
向日撞到了他的背,等眼睛慢慢适应黑暗。
一片星空出现了。
“那些是玄武岩里面的颗粒,洞口的光让它们折射微弱的光。这种岩石在宇宙中很常见。月亮的月海,火星的奥林匹斯山,金星和水星的熔岩平原,和木卫一的熔岩湖,都是它。它是星星的一部分。” 那惟看着向阳,声音温柔。
向阳久久地抬着头,看着漫天的星星点点。偶尔岩石上有水滴滑落,像划过的流星。
向阳想象着1100摄氏度的岩浆像血液一样流进这个隧洞,心跳地很快,好像岩浆也他在胸腔里流淌,烫到他流泪。
之后向阳每一次不开心,都会想到这些岩浆流过留下的星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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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姆湖9号别墅,阳光明媚。
奈洛和一个男人在落地窗前喝茶。男人胸前别了罗马格拉狄奥短剑状的胸针。
奈洛问:“八字胡有消息吗?”
格拉说:“没有。他去不勒城之前说十天之内回来,今天是第五天。”
“没事。”
格拉看奈洛神态自若,把心放回了肚子里。
中间的茶几上有一叠样式不同的信件。每一封内容都差不多,多是表达对儿童基金会的支持和如果能有幸参加晚宴的感谢。奈洛扫过,翻到一封信件署名雷家雷平崎的,没拆开直接递给了格拉。
格拉接过看了看:“你确定让他来?最近雷家已经够闹腾了,他来了估计晚宴就不能简单收场。”
“正好闹腾,闹大了才好捉鱼。”
格拉有些紧张:“是不是发生什么了?”
“没有。”
“是不是太着急了?我们不能比他们急。” 格拉知道奈洛不是冲动的人,但是面前的棋盘你进我退,一来一回,保持着微妙的平衡,第一个打破的人局面就会站在风口浪尖。
奈洛叹了口气:“我知道。”
奈洛有足够的耐心陪他们下这盘棋,但是同为棋手,对方慢一步是保全自身,他慢一步就可能带来不可挽回的后果。
这盘棋一开始就不公平。
奈洛继续翻信件,在信封堆之中掉出来一个小的牛皮纸信封,跟手掌差不多大小。信封上火漆鲜红,中间的印记是一个人头加三条腿,很是奇特,奈洛记得这是南方埃诺的符号。奈洛打开,字迹潇洒。
“带我逃离恶念和对阴影、沉默的恐惧,
旧有的甜蜜和灵魂死后的避难所。
如果我沉浸在你之中,
风就会吹到我身上,
黎明就醒来了。
把我埋的浅一点,
我还要听雨水。
一次死亡是不够的,
你不知道那片土地,
我每天都在那里沉沦。”
格拉好奇奈洛看什么看这么久,拿过来发现是他看不懂的文字:“这是什么?”
“土地的情书。”
格拉惊奇地发现奈洛万年古井无波的脸上,出现了算得上称作趣味盎然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