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洲的冬天,总是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湿冷。
陈超赢裹紧了大衣,独自一人走在回临时公寓的路上。
路灯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又缩短,周而复始,如同他这两年来的日子。
两年前,他拖着行李箱,在沈别书和陆言歌难以置信、甚至带着怨恨的目光中,近乎逃离地登上了飞往欧洲的航班。机舱外是翻滚的云海,机舱内是他冰冷绝望的心。
齐嘉葬礼上,那个一向温和爱笑的青年,躺在冰冷的棺椁里,再也无法举起相机,笑嘻嘻地喊他“超赢。”
车祸来得太突然,带走了他生命里最温暖的一束光,也带走了他所有的犹豫和软弱。
俱乐部老板的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扎进他本就千疮百孔的心脏:
“Win,欧洲那边开价很高,对你个人发展是好事。”
“只要你点头,我保证别书和言歌不会被雪藏,还能有比赛打。”
“别忘了,齐嘉走之前,最放不下的就是你们两个和他这两个弟弟……你现在自身难保,留下来又能怎样?护得住他们吗?”
“自身难保”……是啊,齐嘉一走,他在俱乐部里最后的倚仗也没了,老板早就看他不顺眼,觉得他风格保守,压不住新人(指沈别书)的锐气,又占着队内元老的位置,如果他执意留下,老板有的是办法让他和两个弟弟一起烂在冷板凳上,彻底断送职业生涯。
他想起齐嘉弥留之际,紧紧抓着他的手,气若游丝,却异常坚定:“赢哥……别书和言歌……还小……替我……照顾好他们……”
他还能怎么办?
他只能吞下所有的苦果,戴上“叛徒”、“万年老二”、“妒贤嫉能”的帽子,远走他乡,用自己职业生涯的“背叛”,换来两个弟弟继续飞翔的可能。
初到欧洲的日子,是他人生中最灰暗的时期。
语言不通,饮食不惯,战术理念差异巨大。
他加入的是一支中游队伍,队友实力参差不齐,沟通基本靠简单的游戏术语和手势。
他引以为傲的战术指挥,在这里难以施展。
更让他窒息的是来自国内的舆论。
网络是没有国界的。
“陈超赢叛逃”、“Win滚出电竞圈”、“万年老二原形毕露”……各种不堪入目的辱骂和嘲讽,如同潮水般涌向他海外的社交账号。
哪怕他刻意不去看,那些恶意的字眼也总会通过各种渠道,钻进他的耳朵,刺伤他的眼睛。
夜深人静时,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看着异国他乡陌生的月亮,手里摩挲着齐嘉送他的那个已经有些磨损的键盘手托。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甘心啊,他怎么会甘心?
他曾经也是天之骄子,是带领队伍开创局面的天才指挥,他也有捧起冠军奖杯的梦想……
但路是自己选的,再苦,也只能咬着牙走下去。
他删除了大部分国内社交软件,只留下一个很少登录的微博小号。
偶尔,在实在撑不下去的时候,他会偷偷点开,像自虐一样,看着那些诅咒和谩骂。
但偶尔,也会有一些微弱却坚定的声音,穿透重重恶意,抵达他的眼前。
那是一些从他早期比赛就关注他的老粉丝,数量不多,但在漫天的骂声中,她们的留言像星星点点的火苗:
【Win,加油!我们相信你!】
【不知道为什么你要走,但希望你一切都好。】
【赢神,别管那些人怎么说!你明明那么努力了!】
【为什么总是差一点呢……运气也是实力的一部分吗?真的好心疼你啊。】
【陈超赢!我们一定会赢的!你还会拿冠军的!一定!】
这些留言,往往很快就会被新的辱骂刷下去,或者下面跟着一堆嘲讽的回复:
“还有洗地狗呢?”
“梦里什么都有。”
“叛徒也配拿冠军?”
但陈超赢总会把这些寥寥无几的鼓励话语,反复地看。
她们不知道真相,只是单纯地相信着他这个人,相信着他的努力。
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在那些冰冷彻骨的日子里,成了支撑他继续前行的、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力量。
他开始疯狂地学习语言,适应欧洲的打法,努力融入团队。
他收敛起所有的锋芒,变得比以前更加沉默,将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训练和比赛中。
他的手伤在阴冷的天气里时常发作,疼得厉害时,他就吃几片止痛药,继续坐在电脑前。
一点一点,他的队伍开始有了起色。从联赛垫底,到中游,再到能够偶尔冲击一下季后赛。
他的指挥逐渐被队友理解和信任,他的经验和沉稳,也成了这支年轻队伍最宝贵的财富。
直到今年,队伍进行了人员调整,引入了新的突击手,整个团队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成绩突飞猛进,竟然一路黑马,闯入了ECL(欧洲顶级联赛)的半决赛!
打进半决赛的那天,场馆外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欧洲的雨,和国内的不同,带着一股凛冽的味道。
陈超赢没有和队友一起去庆祝,他一个人走在回公寓的路上,任由冰凉的雨丝打在脸上,混合着也许存在、也许不存在的温热液体。
又下雨了。
他想。
好像每次人生重要的节点,总是会下雨。
齐嘉走的那天,也是这样的雨天。
他离开国内的那天,机场也飘着雨。
他停在路灯下,抬起头,看着昏黄光晕中纷飞的雨丝,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不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他本该站在更高的舞台上,和曾经的队友,和……他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些人一起。
但路已经走到了这里,就没有回头的余地。
他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清晰的痛感。
他要赢。
他一定要拿下第二个冠军。
不是为了证明给谁看,也不是为了洗刷什么。
只是为了自己,为了那些还在相信他的人,为了……那份曾经失去、如今想要重新攥紧的荣誉。
哪怕前路遍布荆棘,坎坷泥泞。
他深吸了一口冰冷潮湿的空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而锐利,迈开步子,继续向前走去。身影在雨夜中,显得孤独,却挺拔如松。
与此同时,万里之外的中国,某个南方城市。
一个布置得干净整洁的房间里,暖黄色的台灯驱散了夜的寒意。
一个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正脊背挺得笔直,端坐在电脑前。
他长得很好看,眉眼清秀,鼻梁高挺,唇色是健康的淡红,身高约莫176,穿着简单的家居服,却自带一种干净利落的气质。
他叫简逍。书桌上,放着一个精致的木质名牌,上面刻着一个“逍”字。
电脑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是欧洲ECL联赛的半决赛录像,主角正是陈超赢所在的Aegis战队。
少年的眼神专注而认真,紧盯着屏幕上那个ID为“Win”的选手的每一个操作,每一次指挥。
他的房间,和许多追星少年并无不同,但又有些特别。
墙上贴着几张Aegis战队,尤其是陈超赢的比赛海报。
书架的显眼位置,摆放着陈超赢早年在国内比赛时出的限量版周边——一个有些年头的定制键帽,印着曾经的战队标志和“Win”的ID。
还有几张看起来是私下打印、精心过塑的照片,是陈超赢比赛时专注的侧脸,或是少数几次接受采访时,露出的温和笑容。
这些,在如今陈超赢几乎被国内电竞圈“除名”的环境下,显得格外珍贵,甚至有些“异类”。
简逍是陈超赢的粉丝,从他刚出道,还是个青涩少年时就开始了,他喜欢陈超赢沉稳的指挥,喜欢他温柔照顾队友的样子,喜欢他在逆境中也不放弃的眼神。
当陈超赢突然宣布离队,远走欧洲,引来全网唾骂时,简逍身边的同学、朋友,甚至一起打游戏的小伙伴,都在嘲讽、不解,或者干脆脱粉回踩。
只有简逍没有。
他不相信网络上那些所谓的“实锤”和“爆料。”
他相信自己所看到的那个陈超赢。
他固执地认为,他的偶像绝不是那样的人。他一定有自己的苦衷。
于是,他成了少数“留下来”的人。
他关注着陈超赢在欧洲的每一场比赛,哪怕有时需要翻墙,需要熬夜,他默默地收集着关于陈超赢的一切信息,小心地保存着那些早已绝版的周边。
他在那个充斥着恶意的网络环境里,小心翼翼地、一遍遍地刷新着陈超赢的海外社交账号,留下那些可能石沉大海、也可能被嘲讽淹没的加油和祝福。
【Win,今天比赛很精彩,指挥辛苦了。】
【没关系,亚军也很棒了,下次我们再赢回来!】
【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我们相信你。】
【陈超赢,你是最好的。】
他不知道这些留言陈超赢能不能看到,但他还是坚持着。
仿佛这样,就能隔着千山万水,传递过去一点点微弱的力量。
此刻,看着屏幕上Aegis战队最终憾负,与决赛失之交臂,陈超赢在镜头前那一闪而过的、极力掩饰的失落,简逍的心也跟着揪了一下。
他关掉比赛录像,点开了一个加密的相册文件夹,里面存满了陈超赢各个时期的照片。
他翻看着那些定格的瞬间,眼神温柔而坚定。
无论别人怎么骂你,怎么说你“叛徒”,说你“过气”,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你会重新站起来的,Win。
我会一直在这里,看着你,支持你。
直到你,再次捧起属于你的冠军奖杯。
简逍轻轻摸了摸桌上那个刻着“逍”字的木牌,仿佛在做一个无声的承诺。
窗外,是中国的万家灯火,而他的房间里,亮着一盏只为远方那个人而守候的、微小却坚定的光。
远行的孤舟在风雨中飘摇,而彼岸,始终有一盏灯塔,为他亮着。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