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睡得太好,今早一睁眼精神就很饱满。
方前打开纱窗,把他们挂在窗外的衣服收进来,衣服早就已经干了,被清早的太阳晒得暖烘烘的。
他们就近在宾馆旁边吃了个早餐,然后步行到公交站去坐到火车站的公交车。
没过多久,一辆白皮红漆的公交停在他们面前,售票员叫他们快点,车要晚点了。
这次最后一排的位置被人占了,他们就坐在两个单人座上,方前扒着前面椅子的靠背问佟鸣:“我昨天晚上挤你了吗?”
佟鸣侧过耳朵听,摇摇头。
“我就说,只要我睡觉前给自己说好,我一晚上都能记得。”
佟鸣无声笑笑。
到火车站的时候才上午八点多,路很堵,司机狂按喇叭,售票员把脑袋伸到窗户外面和路边的摊贩对着骂。
这个城市的火车站就建在市中心,旁边有城区还有几个庄,一到周末摆早市的人多,总是把路堵得水泄不通,六年了还是这样。
方前小时候就不喜欢逛早市,但汪小曼喜欢,早市上除了卖菜还卖很多日用品化妆品头花头绳,方前在里面跑丢好几次,最后汪小曼干脆找了一根绳拴在他腰上,跟遛狗似的,方前因为这还被他的小兄弟们笑话过,很长一段时间这些人见到他就嘬嘬嘬,方前跟他们干了一架才老实。
公交在早市里龟速爬行,十几分钟了才走十几米,方前没耐心了,拉着佟鸣要下车。
“离车站没多远了,咱们走过去。”他说。
路上带小孩儿的推自行车的拄拐杖的比比皆是,方前一直抓着佟鸣的胳膊肘,在前面走着,伸长了胳膊拉着佟鸣。
“方前,”佟鸣在后面叫他,“我自己能走。”
“什么?”方前没大听清,但感觉到手里那个胳膊肘马上就要挣脱了,他就又往下拉了一点,抓住佟鸣的小臂,“这儿太挤了,你别跟我走丢了。”
佟鸣干脆往前赶了几步,走在方前旁边,方前才把手放开。
“咱们镇上的集市都没这么挤吧?”
“嗯。”
镇上的集市佟鸣隔段时间就会去逛逛,买点东西送回家里,不然尧玉安总是会忘,集市的规模和人流量比起这里简直是小巫见大巫,他觉得恐怕这一个城市的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方前,方前!”
“干啥?”方前大声问佟鸣。
结果身旁的佟鸣无辜地冲他摇摇头:“不是我。”
他站住左右环顾一圈,他应该没听错啊,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方前?是方前吧?”
方前看着眼前站着这个又瘦又高,身体还向右边歪着的男人,隐约有些眼熟,他仔细想想,看到那个一长一短的腿,试探地问:“跛子叔?”
“是我!方前,真是你啊!”跛子喜极而泣,上来就搂住方前的脑袋。
方前在跛子怀里些许尴尬地看看佟鸣,跛子抱了他好一会儿才把他松开,眼含泪花地打量着他:“你都长这么高了,我记得你走的时候还没我高呢。”
方前扯着嘴角笑了笑,他和跛子不熟,跛子是和方贯混的,偶尔会去家里喝个酒,或者去药店拿个药,跛子那条腿也是跟着方贯讨债时被打断的,因为救治不及时落下病了,现在一长一短。
“你和你爸搬回来了吗?”跛子问他。
“没,我......偶然路过。”
“哦,”跛子有些失落,又忙问,“那你们现在去哪儿了?”
“回镇上了。”
他也没说是哪个镇,他也不知道方贯有没有给他的伙计们提过。
“跛子叔,我赶火车,该走了。”方前想快点走,毕竟汪小曼出事跛子也是里面的一环,就算他能忍住不怪他,他也不想和他没事装有事地尬聊。
“好,你等会儿啊,”跛子一瘸一拐走到菜摊前,挑了一个大南瓜,又装了一大袋黄瓜过来塞给方前,“叔自己卖的,你带回家跟你爸吃。”
“这太沉了......”
“拿着,拿着,你别嫌弃!”
跛子实在热情,方前只好收下和他道声谢。
他和佟鸣离开那里继续往火车站挤,佟鸣伸手对他说:“我帮你拿。”
他就把那兜子黄瓜给了他,自己抱着个大南瓜。
“这是谁?”佟鸣问了一嘴。
“我爸兄弟,”方前抱着那南瓜怎么抱怎么嫌它麻烦,“当初就是他没跑掉被警察抓了,然后我爸那憨批弟兄给我妈打电话,说是我爸被抓了,我妈急着往家赶才出的车祸。”
想到这个方前就恨得牙痒痒。
佟鸣想了想这个因果关系:“那他为什么总说是你害的?”
方前叹了口气,无奈笑笑:“我是导火索啊,没有我就没有这事。”
一个人承担和两个人承担没有区别,他是整件事的源头,所以最大的恶人还是他,所以方贯说‘你妈是你害死’的时候他很少会反驳,除非冲动战胜了愧疚,他会提醒方贯一句,这里面也有你的责任。
好不容易到了火车站,佟鸣掏出来最后剩下那几十块钱买了两张火车票。
在候车厅等了一个多小时,车终于来了,一辆绿皮客车从远处鸣笛进站,车上的人不算太多,他们挑了个两人座,坐面对面,方前把怀里的南瓜放在一旁,又把车窗搬上去,扬起脖子活动了下筋骨:“总算能回家了。”
车缓缓起步,路边的电线杆飞逝的越来越快,方前拖着腮帮子趴在小桌板上看着窗外,眼往前瞟了一下,看到佟鸣也看着窗外出神。
“哎,你坐过几次火车?”他问佟鸣。
“两次,”佟鸣说,“一次去广州,一次从广州回来。”
方前哼哼笑了两声:“小小年纪走南闯北也横跨大半个中国了,比我强,我第一次坐火车,不,坐客车,货车不算。”
佟鸣有些诧异。
“颠沛流离那些年都是我爸开车跑的,”方前眯着眼享受着呼呼吹进来的风,“还是火车舒服,有种自由的感觉。”
就像长长的铁轨看不到头,没有见到头时总是充满着期望,方前就是这样,有一分钟就享受一分钟,谁知道苦难什么时候还会再来呢。
列车员推了一个小推车卖盒饭,不过他俩早上吃得太多,到现在也不饿,可是闻到饭香方前又总觉得想吃点什么。
他看到小桌板上放着那一大袋绿油油的黄瓜,就挑了两根递给佟鸣:“你去洗洗。”
佟鸣背后就是列车上的水池,他懒得动。
佟鸣接过黄瓜去洗干净,回来递给他一根大的,一口咬下去黄瓜清爽的汁水就爆了一嘴,嘎嘣嘎嘣嚼着,独属于黄瓜的香气就萦绕在这盛夏的绿皮火车里。
“小伙子,你黄瓜能卖我几根不?”
旁边三人坐的大叔带了两个小孩儿,那两个小孩儿一个扎着羊角辫一个剃着小光头,盯着他们手里的黄瓜望眼欲穿,方前直接把袋子递给他们:“你们拿着吃吧,不要钱。”
拎回去他还嫌沉呢,虽然不是他拎。
他把黄瓜留下了两根,一根塞进南瓜袋里,一根和佟鸣分着吃了,剩下的都分给了周围坐着的乘客,然后收获了一桌子零食。
火车晃啊晃,晃啊晃,晃了四个多小时,终于到了市里,方前和佟鸣没敢耽搁,下了火车就直奔汽车站,要是坐不上最后一班回镇上的汽车,他们就又得在市里停留一天,现在俩人身上除了一个大南瓜就剩下十几块钱,回不去就得抱着南瓜睡桥洞了。
不过上天还是眷顾他们的,两人冲到车站时正撞上最后一班大巴发车。
回去的路上路过铁道口,方前没有看到他停在那里的摩托,但愿是被胖叔拉走了,他想了想这两天,意外觉得这两天的奔波实在是刺激,他转头看向佟鸣。
佟鸣感觉到方前的眼神,也转过脸问他:“干什么?”
“我觉得这两天太爽了,我来镇上这么久都没有这么畅快过。”
“你那么喜欢奔波吗?”
方前耸了耸肩:“跟我爸不喜欢,但是跟你们我喜欢,跟你们在一起没有压力,没有人命令我该去什么地方,与其说是奔波不如说是......流浪?可以回家的那种流浪,就当是去外面散心了,改变一下生活节奏。”
以他的文化水平只能这么去形容了,不知道如果换做尧秋泽会怎么比喻呢?
然后他听到佟鸣说:“我也喜欢,这两天。”
“哟,都能从你嘴里听到喜欢了。”方前对着他笑笑。
流浪两天,他们终于回到镇上了,方前一个箭步冲到书店,东哥在门口卧着,旁边还有他的宝贝摩托!
东哥看到他们两个就直朝佟鸣扑过去,方前张开双臂一下跳进去对着柜台里的人大喊:“我回来了!”
尧秋泽被他吓了一跳,本子都被笔尖划破了,他埋怨地瞪瞪方前,又看看佟鸣,把笔盖合上对他们说:“你俩私奔回来啦?”
“......”把方前整得一阵无语,他还以为尧秋泽能说出多么有文化的话,没想到还是这么酸。
他从袋子里掏出一根黄瓜:“给你带的特产。”
尧秋泽捧着黄瓜,虽然这黄瓜长得确实好,香味也很足,但这算是哪门子特产。
“你尝尝就知道了。”
尧秋泽去洗了洗,掰成三段分给他们,然后自己才咬了一口:“嗯,好吃,你们都去哪儿了?你快点给我讲讲。”
方前刚要开口,孟新山来了,两个爪子往方前胸口一拍:“你可算回来了!我刚才还碰见你爸了,我还想问他你去哪儿了呢。”
说完他不服气地看了一眼尧秋泽:“我问他他也不给我说。”
“跟你有什么关系啊。”尧秋泽啃了口黄瓜跟他对呛。
方前这才想起方贯,这个南瓜他得送回家,毕竟是方贯的老兄弟给的,孟新山在问他要黄瓜吃,方前直接把手里那块没吃的全给他了,抱起南瓜离开了书店。
方贯已经收摊了,二层小楼只有二楼才亮着灯。
门没有关,他掀开门口流苏一样的塑料门帘,进去看到方贯正在做饭。
“爸,我回来了。”
方贯就‘嗯’了一声,他把南瓜放在桌上,去厕所洗了布去擦汪小曼的照片。
“你买的南瓜?”他听到方贯问他。
“跛子叔送的。”
方贯的声音空了好大一拍,再响起时比原来拔高了音调:“你去哪儿了?”
方前擦好照片出来,站在方贯面前说:“去看我妈了,我想她了。”
方贯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又渐渐平缓,对于方前跑去陵园看汪小曼的事他没有多说什么,抱起南瓜走去厨房,又问方前:“跛子现在咋样了?”
“他在早市卖菜,回来的时候碰见了,还是那样,没什么变化。”
方贯点点头,把刚做好的菜端出来,多加了一副碗筷。
“下次你要去至少要跟我说一声。”
方前拿起一个馒头塞进嘴里,点点头:“知道了。”
和方贯一起吃的饭和之前的每一顿都是一样的沉默,吃完一个馒头方前放下筷子,手在腿上摩擦了几下,问了方贯一个问题:“爸,咱们还会离开这儿吗?”
方贯洒出沉重的鼻息,把手里的馒头全塞进嘴里,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可能他也不知道。
“我不想走,我在这儿过得很好,认识的朋友也很好,我舍不得他们。”
“嗯。”良久,方贯的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