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方府外。晨露未晞,一只莹白如玉、骨节分明的手,拾起古旧紫檀门扉上的铜环,轻轻叩了几下。
方府主人新丧,朝廷追赠谕祭之典尚未颁下,方修尸身由皇帝特批,着家眷领归,已于家中停灵月余。
俄顷,门轴吱呀一声,两扇木门被缓缓推开,门内走出一个面容清瘦,一身粗麻丧服的中年仆役,见有客来访,忙躬身行礼,礼数周全道:“贵人安好,敢问贵人可是昨日差人送拜帖来的九皇子殿下?”
燕恒身着素衣,身侧伴一刑部小吏与仵作彭菱,手中提个白绸包裹,颔首应道:“正是。”
仆役旋即伏身叩首,恭敬道:“恭迎殿下。我家夫人昨日已吩咐过,请殿下随老奴往正堂暂歇,老奴这便差人去通禀夫人。”
“老丈不必多礼。”燕恒俯身,将仆役扶起。
那老丈旋即唤来一丫鬟,侧头嘱咐数语,便引着燕恒等人穿过庭中甬道,至一处高轩肃屋前,躬身做了个 “请” 的手势。燕恒将白绸包裹交与身旁小吏,抬步迈入正堂,于主位刚一坐定,便见一身形丰腴、面容憔悴的妇人,身着斩衰孝服匆匆而来,待行至堂门处方放缓脚步。
妇人见了燕恒,忙屈膝跪地行叩礼,恭谨道:“臣妇王氏,叩见九皇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燕恒忙起身趋前一步,扶起王氏,缓声道:“夫人快请起,不必多礼。本宫新赴刑部任职,刚到任便闻方侍郎遇害噩耗,心下悲痛,特来吊唁。方侍郎一生持正执法,为国为民,既是本宫前辈,更是朝中表率。今燕国痛失能臣,实乃国之大不幸。父皇闻此讯亦悲痛万分,本宫上任前,他还特地叮嘱,日后立身处事,须以方侍郎为矜式。”
王氏听闻此言,面上悲恸之色浮显,哑声道:“大人日理万机,竟还亲往寒舍吊唁,先夫若泉下有知,定当感慰涕零。先夫在时,亦常于臣妇面前提及大人......” 言至此处,泪下如绠,忙侧首以袖拭泪,歉声道:“大人恕罪,臣妇失态了。”
燕恒拂手道:“夫人心系先夫,情难自禁,何来失礼一说。”待王氏面色稍霁,复又问道:“不知方大人灵柩如今安置何处?本宫欲亲往灵前吊唁,府上可否方便?”
言罢,示意一旁小吏呈上包裹,温声道:“王夫人,此乃本宫备下的奠仪,还请夫人收下。”
王氏双手接过奠礼,指节间带着几分粗粝,脸上残泪犹在,哽咽道:“臣妇代先夫谢过大人。先夫灵柩现停于家中祠堂,大人请随臣妇来。”
王氏遂领燕恒沿着堂后柏木游廊,款步行过松桂满庭的宽阔内院,来到方氏祠堂。
只见堂内居中停有一具玄色梓棺,长约八尺,宽约三尺,前窄后宽,厚重的棺盖虚掩着,隐见棺内素帛。
接过王氏递来燃香,行毕 “三进香” ,燕恒边起身,边向一旁跪坐的王氏道:“方侍郎生前忠君报国,鞠躬尽瘁,本宫甚为感念,夫人节哀。”
言罢话头一转,续道:"说来也巧,方大人生前查办的悬案,如今恰由本官接手,本官也算与方大人有缘。此番前来,一来为吊唁侍郎忠魂,二来是想告知夫人,此案已略有头绪,刑部不日或能缉拿真凶,以慰方侍郎在天之灵。”
闻言,王氏忙起身行礼,感激颔首,激动道:“如此,臣妇代先夫谢过殿下与刑部诸位大人,为他昭雪沉冤、正法凶徒。只是不知,那凶徒究竟是何人,竟对先夫下此狠手?”
燕恒面露难色,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复又犹豫地瞥了眼王氏,轻叹一声,道:“说起那凶徒,唉——此案正查至关键处,凶徒身份已近明朗。若夫人肯施以援手,于案情必有大益,我等便可早些擒凶,方大人亦可早日瞑目,只是……”
见燕恒语至半截便收了话头,王氏心下随即明了——自己中了他的套。想来燕恒此行,原是来探她口风、调查方府的。
她眸色微转,装作急切模样,快步上前,在燕恒身后追问道:“大人要臣妇如何做?只要能揪出凶手,为先夫昭雪,臣妇定当全力配合!”
燕恒微微点头,转身温言道:“夫人深明大义,此事说来实在难以启齿,只是如今刑部仵作重新查验,发现先前判定为掌杀身亡的官员,实则是中剧毒而死。眼下,唯有方大人的遗体尚未复检,不知夫人肯否应允……”
未等王氏表态,身旁老丈已抢先打断话头,愤愤道:“不可!大人,我家大人尸骨未寒,先前已在刑部停尸房停放多日,如今既已迎回府中,只需静候圣谕、择吉下葬,又怎可再惊扰他的遗体!”
“钱伯,不得对大人无礼!”王氏侧首厉声道。她敛去先前柔弱之态,昂首挺脊,将方修灵位挡在身后,抬首直视燕恒:“大人,臣妇出身将门,性子素来爽利,不爱兜那劳什圈子。恕臣妇直言,您此番登门,根本是为查案而来,目的便是要在先夫入土前,重新勘验他的遗体——大人,臣妇说得可对?!”
被王氏一语道破来意,燕恒先是诧异地看了她一眼,旋即无奈笑道:“夫人蕙质兰心,聪慧过人。夫人说的没错,本官此行,确是为开棺查案而来。”只是这般看来,怕是查不成了。
王氏闻言,没有答话,只旋过身去,望向方修灵位,默然良久。
久得让燕恒都暗自思忖:自己这要求确实过分了些,不如就此告辞,另寻他法。
正当他欲致歉离去时,王氏却猛地回首,一手扶着灵案,眼眶发红,直直望向他,决然道:“好!大人!先夫的遗体,您尽管验看!捉拿凶手本是他生前未了的心愿,若能由此找到线索、早日擒凶,也算了却先夫遗愿。”说到后头,声音渐低,平添几分悲戚,“如此,先夫泉下有知,也能瞑目了……”
“这......夫人,这不妥啊!这如何合乎礼数?!”钱伯慌张劝阻道。
“有何不妥?!钱伯,我乃方家当家主母,夫君遗体如何处置,自有我做主!你这般阻挠,莫非……你是凶手不成?”王氏目光一凛,睨一眼钱伯,举手投足间隐有威仪。
钱伯悻悻退下,不复多言。
没想到方修竟娶了个如此飒然的女子,果真是将门虎女。
燕恒心中敬佩,对王氏拱手敬道:“不愧是方侍郎夫人,这般深明大义,令我等男子都自愧不如。日后查出真凶,本官定当禀明父皇,为您求一道诰命。”
王氏抬手道:“大人不必如此。您为追查杀害先夫的凶手奔走,该是我方府上下感谢大人才是,哪里敢再肖想诰命夫人。大人,请。”
既得王氏应允,燕恒抬手对着方修灵位道一声“方侍郎,得罪了”,旋即示意仆役掀开那未完全封合的梓棺。棺盖既启,方修遗体微显腐坏,王氏见状不忍,掩面退至灵堂外等候。一旁的彭菱随即取下随身验尸工具,俯身细细验看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后,彭菱捏着手中已然发黑的银针,眉头紧锁,不解道:“真是古怪,方大人遗体表面虽有掌伤,银针却验出了剧毒,和停尸房里那些尸首全然不同,到底是怎么回事?这般明显的毒,先前的仵作竟未验出?”
燕恒闻言上前,接过彭菱手中的银针,沉思半晌,问道:“有什么施毒手法,可骗过银针?”
彭菱闻言摇了摇头,复又好似想起什么,忽地猛点头道:“大人!我明白了!若是每次只下少量的毒,让毒素在体内长年累月,周而复始,慢慢将人耗死,银针就无法验出。但若是一次下大剂量的毒,银针便能试出!定是这样!”言罢,她又疑惑地皱起眉头,“咦?不对。那为何方大人的主验仵作当时又未验出?”
燕恒眸色一沉,道:“这便要问那主验仵作了。”说罢,当即命身侧小吏即刻返回刑部,将方修的主验仵作捉拿待审。
待彭菱为方修遗体重新着衣、妥善入棺后,燕恒带着她疾步走出灵堂,面色凝重,归心迫切。
见燕恒出来,王氏忙吩咐身旁侍女进到灵堂为方修整理仪容。
那侍女得了吩咐,一脸惊惧地走进内堂,喃喃道:“此事不是该让青禾来做吗......”
王氏急急上前迎向燕恒,关切问道:“大人,可是有了发现?夫君他到底有何异样?”
燕恒拱手道:“夫人,确有发现。方侍郎乃是中了剧毒而亡,此事疑点颇多。本官这就回刑部,再做细究,夫人深明事理,今日多……”
“是谁?!谁竟敢冒犯我兄长遗体!!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
“谢”字还未出口,一名身着锦衣华服的壮硕男子突然冲向内庭,一路高声叫嚷,来势汹汹。
见燕恒与王氏并肩而立,男子大步流星,朝二人走来,满脸凶光,对着燕恒怒嚷:“就是你?!就是你要惊扰我兄长的遗体?!”
王氏见状,立即厉声喝止:“不得无礼!梁泰,还不快见过九皇子殿下!”
方梁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放声大笑:“哈哈!嫂嫂!你没搞错吧?九皇子?这京城中,谁人不知?!那九皇子,是个废物!”
笑声戛然而止,他双目圆睁,死死盯着燕恒:“就算你真是九皇子,也绝不能动我兄长遗体!”
王氏急忙拂衣,上前一步跪倒在地,向燕恒叩首赔罪:“大人,季弟年幼无知,冲撞了大人,求大人恕罪。”随即转头瞪向方梁泰:“梁泰!九皇子如今是新任刑部左侍郎,是来查你哥哥命案的!还不快过来赔罪!”
许是听闻燕恒是现任刑部左侍郎,方梁泰气焰顿时收敛了几分,对着燕恒随意一拱手,道:“见过侍郎大人。侍郎大人,我兄长尸骨未寒,如今奉圣谕回府停灵待葬,现下再验他遗体,怕是不妥吧?若是让圣上知晓……大人您,担待得起吗!”
燕恒俯身扶起王氏,道了声“无妨”,随即转向方梁泰,淡淡笑道:“幸得王夫人明辨首肯,令兄的遗体,本官已验过。”
方粱泰闻言瞬间冲到燕恒跟前,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凶神恶煞道:“你说什么??再给我说一遍??!”
王氏急得连声呼喊仆役拉走方梁泰。
被揪着衣领,燕恒眼底寒意渐生,一点一点,凝结如霜。待仆役把方梁泰按在地上,他缓缓整理好衣襟,冷笑道:“你可知,本官是大燕皇族正统,燕国九皇子,当今圣上亲封的督查钦差?你可知,冲撞皇子、侮辱钦差,按我大燕律法——”
话音戛然而止,他凛然一指地上的方粱泰,声若金钺:“当诛九族!”
地上的方粱泰登时卸了气焰,只愤愤道:“哼,我看你嚣张到几时......若不是我哥突然没了,哪里轮得到你......”王氏慌忙跪扑上前,死死捂住他的嘴。
方梁泰挣扎着,将矛头对准王氏,含混不清喊道:“嫂嫂!哥没了,你不帮我,反倒帮外人欺负我!我哥在天有灵,绝不会饶你的!想当初你连个孩子都……”
王氏脸色骤变,捂嘴的手又紧了几分,咬牙切齿道:“方梁泰!你在外游荡多日,一回来就闯下弥天大祸!说!你这次回来究竟要做什么?你哥已经不在了,你是想把整个方府都害死才甘心吗?”
方梁泰却突然嘿嘿一笑,眼里闪过一丝算计:“嫂嫂,我钱花光了,还欠着赌坊一千两银子,你看……”
王氏闭上眼,两行泪滚落,无奈点头:“好。只要你安分些,明日我就给你取银子。”
燕恒在旁看着,心中暗叹:这方梁泰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纨绔,方家迟早要败在他手里。可叹可叹,没想到方修英明睿智,竟有这样一个弟弟。
毕竟是方府家事,他也不便再插手,可总隐约觉得哪里不对,正兀自沉思,身后彭菱忽地上前小声问道:“大人,我们还回吗?这方府好生奇怪咧,没验的时候,管家不让验,验完了,弟弟也不让验,我验都验了,真搞不懂......”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燕恒猛地转头。
彭菱被吓了一跳,吐吐舌头:“我说验都验了……大人,咱们快回衙署吧!”
“不,暂且不回。”少年眼中亮晶晶的,轻快道:“我知道了,跟我来!”
旋即快步往前堂走去。
是了,在外游荡的方梁泰是如何知道他来了方府,还要查验方修的遗体?
且验都验了,方梁泰为何反应还如此激烈?
这个方梁泰,不对劲。
整个方府,有蹊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