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父亲,陈应陡然清醒。
明明站在春光里,四肢百骸却都凝滞了。万千情绪如潮水般退却,她声音颤栗。
“是啊,他……怎么能这么对我娘?娘亲没有对不起他的地方,孝敬长辈,主持中馈,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从不干涉他狎妓纳妾……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样摧折我娘。后来,我发觉,他待所有女子都是如此。我娘也好,王太太也罢,女人都入不了他的眼。”
“姐姐,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他强迫娘亲生儿子,现在也这么对王太太,对待他后宅的每一个女人。他好像很在意子嗣,却对阿樱不管不问,许哥儿、萱哥儿夭折了也没误他寻欢作乐……他在意的是子嗣吗?”
“我有时想,娘亲,怎么不是解脱了呢?”
也许是梦中母亲孱弱无助的模样太令人心痛,陈应的面孔变得冷漠而扭曲。她怒目切齿:“娘亲不用受这种折磨,姐姐,我们应该高兴才是。”
“姑娘……”绣云松开陈应后退两步,惊得眼泪都顾不上擦。她望着陈应冰冷的神色,喃喃着说不出话。
“姐姐,我没事。”陈应感受到绣云的无措,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安抚道,“我只是想告诉姐姐,我都明白的。娘亲的处境,我的处境,我都明白。不论以后如何,我会努力过好日子的。”
“姑娘……”
“我长大了啊。”陈应用力抱住绣云,“我们一定会安好的。”
绣云觉得这话好像并不是对自己说的,她没出声,只是用手轻轻抚着陈应的后背,一下一下,似要将所有悲伤拂去。
一时无言,二人各自平静心绪。
陈应松开绣云,哭过后嗓音还有些哑,她此时才自觉有些不好意思,赧然道:“时候不早了,咱们收拾收拾去松鹤堂吧。”
绣云松了一口气,笑着点点头,转身出门去叫小丫鬟过来服侍陈应重新梳洗。
经了这一遭,绣云让陈应盛装打扮见客的心思自然也没了,三人服侍陈应换好家常衣裳首饰。陈应也无心早膳,由绣云陪着去松鹤堂。
“四姑娘来啦!”
陈应才进院门,服侍老祖宗白太夫人的丫鬟春花就远远迎上来行了个礼,笑嘻嘻道:“姑娘来得可巧,吴记的点心刚送来,姑娘随奴婢到茶房歇歇脚尝一尝吧。”
春花眨眨眼,手悄悄指了指正房。
陈应心下了然,自己还是来早了,祖母和继母恐怕还没走。
她嘴上道:“只有点心可不行,可不能少了好茶。”脚步从善如流进到茶房。
茶房里,松鹤堂的大丫鬟秋月正在沏茶。
陈应进了屋就迫不及待开口:“秋月姐姐,老祖宗精神可好?表姑母今日几时到?”
秋月笑着给陈应行了礼,一面给陈应奉茶,一面道:“老祖宗这几日睡得不大好,昨个得了信儿更是激动,今天早早就醒了。”
春花自斗柜里拿出一个红漆攒盒放到陈应面前,闻言忿忿道:“原是要劝她老人家再歇一会子,偏那两个一大早就来了,关上门叽咕这半日也不走……”
“春花!”
秋月厉声喝止,春花一惊,方想起“那两个”正是陈应的祖母和继母,自知失言,不由得讪讪。
秋月赶忙拉着春花赔礼道歉。陈应也觉得难为情,摁住要发怒的绣云,红着脸道:“这原是我们家老太太、太太欠考虑,到不怪姐姐们。姐姐们知道二位长辈来所为何事吗?”
秋月正要说话,只听见外面传来一阵响动,她不好意思地冲陈应福身,又瞪春花一眼,转身掀帘出去。
春花吐了吐舌头,也有些不好意思:“奴婢不知道,屋里只留了兰嬷嬷,我姐姐也只送茶时才进去。”又推了推桌上的攒盒笑道,“姑娘尝尝这个,为了招待表姑太太特地订的。”
攒盒打开,中间是松子糖,外圈整齐码着百果糕、马蹄糕、玉带糕、金丝饼、芙蓉酥、杏仁酥。大红的盒子衬着或雪白或金黄的点心,煞是好看。
陈应没用早膳,此时也觉得有些饿了,谢过春花便就着热茶吃起点心。
春花又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小碟子,笑嘻嘻对绣云道:“还有绣云姐姐最喜欢的萝卜饼。”
绣云斜了她一眼,春花恍若未觉,仍嬉皮笑脸拉着绣云的袖子哼哼告饶。绣云恨恨地拿指头戳戳她的额头,无奈地捡一块饼吃了。
这时正屋那边传来一阵喧哗,春花甩了绣云衣袖跳到门边,将帘栊掀起一条缝向外瞧,正看到秋月引着袁老太太和四太太往外走。
她回身笑嘻嘻道:“奴婢去给老祖宗通报姑娘来啦!”
随即闪身而出。
陈应笑着起身,绣云上前帮她整理衣饰,忍不住抱怨:“春花也太跳脱了些,明明是秋月姐姐的亲妹妹,却一点儿也不像她。”
陈应不甚在意地摇摇头:“个人性情不同罢了。原是咱们相熟她才没顾忌,况又没说错。”她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咱们也别耽搁,去瞧瞧老祖宗吧。”
二人出了茶房,沿着庑廊走到正屋门前,掀帘而入。
屋里静悄悄的,陈家的老祖宗、陈应的曾祖母白太夫人正阖目歪在宴息室临窗的大炕上。
一个四五十岁,衣着体面的妇人立在她身边,正动作轻柔地给她通头。
陈应示意绣云不必跟着,自己轻手轻脚进去。
兰嬷嬷瞧见她不由得笑了。待要行礼,陈应忙摇手阻拦。她挨到兰嬷嬷身边便要接过梳篦,却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你这孩子,手这样凉,怎么不用手炉?”
白太夫人已睁了眼,颇不赞同:“天寒地冻的,着了风寒可别哭鼻子。”
陈应回握住白太夫人的手,心中温暖,声音不由得也软了,“方才走得急忘了拿,一路过来到也没觉得冷。”又道,“您要不要躺下歇会?我给您通通头,您也松快些。”
“不用,不用,我歪一会子就好了。”
白太夫人拉着陈应的手,上上下下打量她。
将要过十五岁生辰的小姑娘,亭亭立在窗边,如花般含苞待放。春光笼在她身上,乌黑的头发衬着粉白的面孔,在晨曦中微微发亮。眉如远山,不扫而黛;唇似琼樱,不点而朱。
是个漂亮孩子。
白太夫人在心里叹了口气。
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还是不能适应这个时代的规则啊……
陈应本就为清早的乌龙愧疚,此刻被白太夫人颇为复杂的目光注视着更是惊疑不定。她微红了脸犹疑道:“老祖宗,是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白太夫人看着眼前忐忑不安的小姑娘,想起她小小年纪便没了母亲,目光不由变得温软。
“没有。阿棠,你很漂亮。”她抚着陈应的头想了半晌,最后只是无力地感慨道:“我老了,成了不合时宜的老太婆。”
陈应讶异,继而笑着摇头:“才没有呢!”
她募地想起方才离开的祖母和继母,想起春花说她们关起门和老祖宗说了半日的话,心里有些不安,“您怎么会这样想?是……是祖母和太太说什么了吗?”
见白太夫人不说话,陈应有些急了:“若是两位长辈冒犯了您,我代她们赔不是。您知道的,我祖母性子急,太太偶有冒失,但她们没有坏心。”
陈应无措地抓着白太夫人的手,哀哀地望着她。
在这样的目光下,白太夫人更觉不忍,她拍拍陈应的手,不甚在意:“我是长辈,她们能冒犯我什么?”
“她们的坏心好心能奈我何?倒是你,你的前途攥在他们手里。你为难,为什么不与我说?”
陈应一愣,不禁向一旁的兰嬷嬷瞧去,嬷嬷一脸歉意摇摇头。白太夫人见了竖起眉来。
“你们打的什么哑谜?”
兰嬷嬷歉疚地看了陈应一眼,低下头回道:“绣云丫头前两天与我说过四姑娘的亲事,只是我瞧着您近些日子精神不大好,想着过两天再与您说。没想到袁老太太和四太太会在这个时候说起这事……”
陈应看看兰嬷嬷又看看白太夫人,惊得忘了礼数,结结巴巴道:“她们来,是……是为了我的亲事?”
“可不是!难为他们想得起来!”白太夫人冷笑,一掌拍在迎枕上怒道,“一个两个算盘打得倒响!那样的人家,也亏他们说得出口,自己的脸面也不要!”
“您小心身子。”兰嬷嬷“扑通”跪下,“都是奴婢的不是。
陈应见白太夫人如此也不由惴惴,一时语塞。
白太夫人摆摆手:“起来起来,别来这个。你能比我小几岁?动不动就跪来跪去,我听着腿疼。”一面对陈应道,“阿棠还不搀你嬷嬷起来。”
陈应忙去扶兰嬷嬷起身,只听白太夫人叹了口气,颇为疲惫地道:“这事怪我。我想着阿棠还小,慢慢地寻好人家,有什么可急的呢?”
她携了陈应的手在身边坐下,正色道:“阿棠,你的亲事你是怎么想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