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逸兰此刻正坐在一间空荡得过分、却又因一面巨大的铜镜而显得逼仄的房间里。镜面昏黄,却将他脸上最细微的茫然与警惕都照得清清楚楚。
“醒了?”
闻声抬头,褚逸兰的心脏猛地一缩。寻怜不知何时已站在他面前,正对……他露出堪称灿烂的微笑。
可他感觉不到丝毫暖意。
醒来第一件事,他就是借着这面铜镜将整个房间尽收眼底,而面前人显然是突然出现的。
和刚才的外貌不一样,这副容貌看起来年纪极轻,唇末含笑,却似笑非笑。多情不滥情,有情似无情。青衣缀霜雪,眸底生莲火,单耳缀流苏。
尤其是那双眼睛,翠绿的色泽,比褚逸兰见过的最深的山潭还要浓,还要冷。
“看来我们的救世主还没彻底回神?”寻怜走到他对面的凳子上坐下,手撑着脸,姿态闲适,“需要我帮你清醒一下吗?比方说,泼点水?”
褚逸兰沉默地视着他。
终于安全了吗?褚逸兰无从得知,这种从未有过的温馨与宁静之刻无法让他安心,反而让他本就警惕的心更无法放下。
“是你把我从那里带出来的?”褚逸兰谨慎地问。
寻怜的回答暧昧不清:“是,也不是。你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不是吗?”
“救世主可是要为世界付出生命的哟!”
一个高昂尖锐的声音突然响起,竟是来自旁边那面铜镜!它嗡嗡震颤,笑声在狭小空间里来回碰撞,“毕竟你的对手……只是被封印了而已呢!哈哈哈!”
“安静。”寻怜伸出一根手指,随意地点了点镜面,像在安抚一只多嘴的宠物。
镜子的嗡鸣立刻停止了。他转而看向褚逸兰,笑容不变:“别听它胡说。我们的小朋友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准备。假死脱身……是很聪明的选择,我理解。”
“我从一开始就想知道,”褚逸兰盯着他,“这个世界看起来并无灾难,为什么需要救世主?我需要对付的,到底是什么?”
寻怜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最后在他耳垂的旧饰上短暂停留,随即移开。
“[七罪]。你还没听说过吧。”他语气轻松,像在谈论天气,“七个举世无双的疯子,全都死心塌地追随那个人。他们觉得这世界烂透了,需要彻底清洗,才能重建一个完美的[新世界]。”
“他没有名字?而且这听起来……不像是完全错误?”褚逸兰蹙眉。
“名字?”寻怜轻蔑地摆摆手,“无用之物,我从不费心去记。至于对错?呵,当一种‘拯救’偏执到要抹杀所有不合心意之人,那它本身就是最深的毁灭。”
褚逸兰心头一跳,一个荒谬又可怕的念头浮现:“他总不会是想要……杀光所有人吧?”
他看到寻怜眼中掠过一丝极其诡异的、近乎赞赏的光。
“猜对了。”寻怜打了个响指,声音清脆,“他觉得蠢货太多了,清理起来太麻烦,不如全部毁掉,重头再来,最是干净利落。无数人因此流离失所,化为枯骨。弱者因无用被弃,强者因碍事被除。直到世界濒临崩溃,你……或者说,救世主的存在,才被感知。而他,也被历代救世主凝聚的念力,封印于苍穹之上。”
“历代?”褚逸兰捕捉到这个词。
“当然不是你一个人做到的。”寻怜嗤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是千百年来所有被选中的‘你’的力量总和。但那些老家伙……哼,他们不愿相信这个事实,固执地认为是你一个人的功劳,同时又恐惧你、忌惮你,恨不得把你攥在手心。”
“跟那几个疯子下属的追杀……毫无区别。”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那双翠绿的眸子深不见底:“不过……我听到的版本倒是更有趣。他们说,是你自己杀了自己。看来,我们亲爱的救世主,开始自己挑选剧本了?”
褚逸兰心中一凛,没有回答。
“别紧张。”寻怜的笑容扩大了几分,“我曾向最初的那位承诺过,会保护你。这是他为你留下的……最后庇护。”
提起最初的那位,寻怜声音里似有怨恨。褚逸兰依旧沉默,目光却死死锁在寻怜脸上。
然后,他看到了。
寻怜脸上那完美无缺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但他的眼球,那双翠绿的眼球,正在眼眶里极其缓慢地、违背生理规律地转动。
注意到褚逸兰的凝视,那眼球猛地定格。
翠绿的眼眸深处,仿佛有血色渗出。
那张一直维持着温和微笑的脸,皮肤底下像是有无数细小的东西在蠕动,让整张脸变得僵硬、扭曲,散发出一种非人的、陈腐的死气。
最令人毛骨悚然的是他的注视他的脸明明正对着褚逸兰,褚逸兰却感到一股冰冷的、黏腻的视线,正牢牢钉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褚逸兰下意识想后退,余光猛地瞥见了身旁的铜镜。
镜中的影像让他血液冻结——
他自己的后颈皮肤,正被一道看不见的视线灼烧出焦黑的痕迹。
而光洁的镜面,在剧烈的扭曲中,映照出的不再是房间的景象,而是无数密密麻麻、不断开合的、非人的复眼!
“让我看看这代的救世主……能提供多少养料。”
“寻怜”的声带振动着,发出的却是一种扭曲得不似人声的音调,尽管仍能听出是他先前的嗓音。
脸上那副温和的假面彻底剥落,周围的一切,墙壁、地面、铜镜,都开始疯狂地旋转、滚动。
“怎么可以……轻易相信陌生人呢?”
死亡般的寂静,被一声细微的“咔嚓”声打破。
是褚逸兰耳畔那枚旧饰发出的哀鸣,亦或是那面映照过千万种死像的铜镜终于不堪重负?他不知道。
寻怜的声音就在这时响起,恢复了之前的温和,甚至带上了一丝诡异的慈爱,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只是场逼真的幻术。
“小逸兰,看到了吗?”他语调轻缓,“这就是以往所有救世主的终末。众生崇拜的并非他们本身,而是在锻造一尊符合自己心意的神像。”
那是一尊与人相似、却毫无生气的石像,半阖着眼,脸上爬满了蛛网般的裂缝。
最令人窒息的是,那石像正在缓缓地、极其僵硬地……转动它的头颅。它“睁”开了眼——那并非眼睛,只是两个凹陷的、漆黑的洞,隔着冰冷的镜面,精准地锁定了他。
寻怜似乎毫无察觉。
他抬起手,指尖有银蝶幻影缠绕流转,语气依旧轻松:“小逸兰啊,你知道这世上,有多少人想要你这条命吗?”
话音未落,镜中的石像嘴角似乎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动了一个非人的、似笑非笑的弧度,随即无声地崩塌,化为一捧灰烬,消散于镜中。
几乎同一时间,地面上、墙壁上,密密麻麻的暗红色符文骤然腾空燃烧!
暴戾的狂风以寻怜为中心猛然炸开,吹得他长发狂舞,一股冰冷而充满审视意味的力量如实质般扫过褚逸兰的全身。
“你看,”寻怜轻轻叹息一声,声音在风声中依旧清晰,“他明知我这人最为傲慢不守信用更厌恶救世主,还要与我做约定…真是……”
“愚蠢又天真的救世主啊……”
方才还整洁的屋子瞬间一片狼藉。
寻怜的身影在原地模糊了一下,下一瞬已直接出现在褚逸兰面前,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非人的寒气。
褚逸兰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他强迫自己站稳,目光穿透飞舞的尘埃,直视对方那双非人的绿眸。
“你的承诺,与我何干?”褚逸兰的声音因紧绷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我不否认很多人想杀我,可惜,他们都没成功。我活到现在,靠的不是别人的承诺。”
他顿了顿,在对方那充满蔑视与嘲讽的盈盈笑意中,一字一句地反问:“寻怜,你要不要……跟我打个赌?”
“赌?”寻怜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赌我不敢此刻就杀了你吗?”
“我既能将你从绝境中带出,自然也能将你彻底抹除。”他向前逼近一步,无形的压力如山般压下,“每一次轮回,我都有无数次机会取你性命。而你,不会再有第二次与我对话的资格。”
袖中风声骤起,七枚惨白的骨钉如毒蛇般射出,擦着褚逸兰的衣角掠过,狠狠钉入他身后的墙壁,嗡鸣着荡开一圈圈不祥的涟漪。
褚逸兰几乎在同时动了。靴尖勾起旁边倾倒的木椅猛地甩向对方,右手虚空一握,
一柄短剑已然劈出。
寻怜旋身,轻松踢爆木椅,木屑纷飞中,青芒剑刃已到他面门。铜镜清晰地映出他急速后仰时,几缕被剑气削断的发丝缓缓飘落。
就在两人的力量即将再次碰撞的刹那—,那面铜镜猛地爆发出柔和却不容抗拒的璀璨流光,如同一条横亘的银河,骤然隔在两人之间。肆虐的狂风、燃烧的符文瞬间被压制、抚平。
寻怜的动作猛地顿住。
他先是扫了一眼镜中自己模糊的倒影,目光最终越过这片星光,落在银河彼端的褚逸兰身上。
所有的混乱与杀意,在这一刻诡异地静止了。
寂静无声,只剩下褚逸兰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他迎着对方的目光,缓缓开口,说出了那个赌约:
“我赌你不敢。”
“你提及承诺,本身就是一种遵守。你若真能随心所欲地杀我,何必与我废话?又何必……借助这溯洄镜的力量来恐吓我?”
寻怜袖中,一柄软剑铮然出鞘,冰冷的剑风扫过四周。他的身影如鬼魅般再次消失,骤然出现在褚逸兰左侧。
“哎呀,失策了呢。”他的声音贴着褚逸兰的耳廓响起,带着一种被戳穿般的玩味,却又危险十足,“赌?你竟然敢跟我赌啊……”
他忽然收剑后撤,腰身轻旋,姿态优雅地落回原地,仿佛刚才的致命攻击只是玩笑。他盯着镜中自己那双非人的眼睛,语气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溯洄镜,忘了谁才是你真正的主人吗?!”
镜面应声浮现出无数道龟裂的纹路,随即彻底爆碎!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呛人的尘埃扑面而来,视线所及的一切,瞬间被纯粹的黑暗吞噬。
在意识被这片黑暗彻底吞没的前一瞬,褚逸兰依稀听到了寻怜的声音,似遥远的嘱托,又似冰冷的最后通牒:
“我承认你了。”
“但你早已偏离既定的轨迹……换言之,你早已失败。即将真正死去的你,能不能找到办法自救呢?我很期待。”
尘埃落定。
破碎的镜屋景象如潮水般退去,仿佛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境。
唯有寻怜一人依旧站在原地,沉默了许久。一阵无形的风掠过,卷起他微不可查的低语:
“救世主啊……”
有怨,也有念。
其中之情,无人可知,无人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