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东宫内寝,南星兀自离开,压根不管身后亦步亦趋的慕燃。
穿过庭院游廊时,慕燃急走两步,拦在了南星的跟前,轻声道:“卿卿,我……”
南星挂起一抹假笑,皮笑肉不笑地道:“九千岁又有何指教?!”
她特意咬重了“又”字,仿若在提醒他那日在逍遥台无端冲她发火。
慕燃本就满心抱歉,此刻更是有些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斟酌良久,他柔声道:“卿卿,我不是真的怀疑你什么,我只是……”
还不待他说完,南星笑着打断他的话,徐徐道:“即便九千岁怀疑我,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是何人,殿下心里清楚,但凡出点儿什么坏事,殿下首先便怀疑是我做的,对吗?”
“不是这样的!”慕燃急声否认,眉心微蹙,认真道:“那日我去逍遥台,只是想听你一句解释,仅此而已,可是,你什么都没说。”
“难道我说我没做,殿下就会信了?”
“是,我会信,只要你说没有!”
一句话竟堵得南星有些哑然,她抬眸看向慕燃。
此刻,那双惑人的桃花眸中浸满了认真。
回想那日在逍遥台,两人针锋相对时,他的眼中有愤怒,有质疑,有不解,甚至有悔恨,唯独,没有失望。
失望,是一种极为特别的情绪,于南星而言。
人只有抱有期望,才会在落空后失望,进而放弃。
小时候的她,很悲苦,和狼群一起同吃同睡的日子里,时常望着满天繁星,想母亲是否对自己失望了,所以才会扔下她一个人在这世间;想父亲是否因为她是个女儿家,所以失望,才不让她认祖归宗。
若她是个男儿郎,父亲是否就会接她们“母子”回府,母亲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小时候的她,很努力,即便玉星宫的训练那样的残酷,即便日日遍体鳞伤,即便她知晓“药泉”不是单纯的药泉,“汤药”不是简单的汤药,即便她日日经受噬心刻骨的痛,她也咬牙坚持着。
只是怕看到师父眼中的失望,只有师父一次次的露出满意而温柔的笑意,南星才会感觉踏实——她不会又一次被放弃、被抛弃。
长大后的南星,同样不会对任何人轻易交付信任与期待。
她曾因慕临渊待她的慈爱而对他抱有期望,最终因着许嘉柔之事,让南星清醒,也让南星失望,所以她毫不犹豫地对慕临渊下了“香茶”。
而对于慕燃……
南星深深地望进他那双盛满了天光的桃花眸中,无论是当日,还是现在,他的眼中没有失望。
虽然他对她有所质疑,是因为不完全的信任。
可是,南星不禁自嘲一笑,她都给不了对方完全的信任,又凭什么要求对方给于她呢?
相付该是对等的,不是吗?
南星想得通,却不想如此轻易便原谅他无端冲她发脾气。
她又不是出气筒,任谁都能吹两口的!?
慕燃看着她紧绷着的一张冰凉的小脸儿,心头不免有些慌。
想了想,他抬起右手臂,撸起袖口,将小臂凑到南星的眼前。
南星微蹙眉心,斜睨着他,“做什么?”
“你看。”
南星定睛细看,便见那结实的小手臂上有些极为清浅的疤痕。
那是夏苗时,两人中了暗算,掉落悬崖之外,慕燃挽住了一根藤蔓,被藤蔓上细密的倒刺所伤留下的。
伤并不重,倒刺也划不了多深,大多已看不出了,仅有几道稍深一些的,留下了极为清浅的疤痕。
慕燃看着她,柔声道:“那日,我悬于峭壁之外,你先翻身上了崖顶,本可留我在那里自生自灭,亦或者切断藤蔓,让我葬身万丈深渊,可是你没有,为何?”
闻言,南星震惊抬眸,她当时还真的未曾如此想过。
不得不说,这想法挺好呀!够阴损!
看着她乌溜溜、水盈盈的大眼睛,慕燃笑意更深,“那时,你知我已知晓你的身份,为何没有杀了我灭口呢?卿卿,你对我还是有一分信任的,对吗?”
南星愣愣地看着他,心门似被轻轻叩响,“叩叩”声带来轻微的震颤。
“我明白,你的经历让你不会轻易交付信任,我可以等,日久见人心,我等得起你全心信任的那一日。我慕燃在此承诺,此生,无论何时,无论何事,只要你说,我便相信你,可好?”
他深深地凝视着她,那眼神过于深情,过于炽热,看得南星心都跳快了两分,耳朵尖儿泛起了红。
还不待她说什么,便见慕燃蹙起眉心,微微歪头,抬手抚上她的脖颈。
“太子下手没轻没重,当真掐到你了,疼吗?”
南星自己看不到,她那纤细凝白的脖颈上,此刻泛起了道道紫红色的印子。
温润的指尖划过肌肤,激得南星浑身一震,下意识地躲避,恼羞成怒地瞪着慕燃,咬牙道:“不要你管!”
看着她红透的小耳朵,看着她龇牙咧嘴,佯装凶狠的模样,像只夯起了毛的小兽,慕燃笑眯了眼,满眼纵容与宠溺,那笑容在天光下瑰丽诱惑,令人神魂颠倒。
他又将手臂抬到她的眼前,诱哄道:“卿卿若是还生气,不妨咬我一口,咬了便不生气了吧?”
南星翻了个白眼,打了他一下,“哼!幼稚!”
说罢,转身便走。
慕燃笑着理了理衣袖,跟在她身后。
两人一前一后,慢悠悠地越过游廊,穿过庭院,虽再未多说什么,可同来时的心情,不一样了。
***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上阳宫如以往一样戒严。
密不透风的地室中,慕燃的手脚被铁链固定在墙,声声嘶吼溢出喉头,撕心裂肺。
倏然,他胸口一阵气血翻涌,猛地喷出一口鲜血,呛咳连连。
鹰煞拎着龙骨鞭,眉心紧拧,蹲下身子,看向慕燃,沉声道:“慕燃,你这身子怕是熬不住几年的龙骨鞭了。本官之前便说了,若你肯放下执念,本官可保你此生得个善终!”
慕燃捱过了一阵痛,偏头啐了口血,抬眸看向鹰煞。
他的脸上布满了血色纹路,若是旁人见了,当夜里噩梦连连。
可即便恐怖如斯,也未曾遮掩他那张格外出众的容颜,甚至配合那双桃花眸,平添了一抹妖冶的美感。
“大人所谓的‘善终’是指什么呢?”慕燃含笑看着鹰煞,缓声道:
“是我自认此番赌局输了,大人会抹掉我的记忆,我再也不会记得她,不会记得前世过往,然后,虚度此生吗?”
鹰煞眉心微蹙,不解道:“你身为堂堂东州九千岁,能做的事有太多,怎能算虚度呢?”
慕燃摇了摇头,被血浸染的唇瓣格外红艳,他勾起一抹笑意,道:“若无她,我为何会走过这九世?”
鹰煞一时哑然,是啊,这场赌局的起因是那个女子,慕燃求得这九世也是因着那个女子,他世世走过八大地狱,月月经受龙骨鞭,还是因着那个女子。
“大人之前说,我活成了‘望妻石’,没了情绪,可我是个有七情六欲的凡人,只不过,我的喜怒哀乐皆是因为她,只有遇见她、看着她、守护她,才有我这九世活着的意义。”
鹰煞深深地看着慕燃,他当真不懂,即便他陪着慕燃走过九世,依旧参不透“情”之一字。
人间有太多歌颂“情”的诗词歌赋,自古以来,凡人总有无尽的智慧,将深情倾诉于那些优美动听的文字中,荡气回肠,传扬千古。
“所以,本官之前问的问题,你想明白了?你爱的并非回忆中的幻象,而是眼前人吗?”
慕燃笑道:“大人总说,她是她却也不是她了。可我所看到的,自始至终都是她,她依旧是我记忆中的那个人,我想,无论再经历几世,无论我是否记得她,我终究还是会心悦于她。”
她是变了,经历不同,出身不同,不会完完全全是同样的人。
可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她总带着令他熟悉的气息与感觉,许是某个眼神,许是某个动作,也许,只是一声称呼。
慕燃似又想起那个灵动的小丫头,眼中荡漾开笑意。
他甚至好笑的畅想,若他没有如此奇幻的经历,未得带着记忆轮回的机会,而他们只是有些前缘的陌生人,沧海桑田,日月轮转,他终究会一次又一次的钟情于她。
许是某一日,在东都的街头,他们擦肩而过。
茫茫人海中,蓦然回首,他会停下脚步,同她道一声:姑娘,在下慕燃,可否有幸与卿相识?
思及此,慕燃轻笑出声,他并不知晓,那日在东宫,她在想什么,她在意的是什么。
可很巧的,他永远不会对她失望,不会放弃她,更不会抛弃她。
鹰煞无奈地摇头,“你如此当真值得吗?这个问题,本官每一世都问,都快问烦了,你世世如此,只为和她有个圆满吗?”
慕燃慢慢倚靠在石壁上,笑了,轻声道:“何为圆满?是两个人永远在一起吗?这世间又何来的‘永远’?咳咳……即便结局不尽如人意,我们一同经历的、成长的、升华的,不也是一种圆满吗?
“白头偕老,也终有一人会先离开。人此一生是场远行,我们所遇的每个人,都会同行一程,继而分道扬镳。我们不能否认同行之人定会带来些什么,又留下些什么。我们从中体会愉悦、幸福、悲伤、愤怒,终得平和与成长,不正是生而为人的意义吗?”
鹰煞都快被气笑了,只觉慕燃是被他的龙骨鞭抽傻了。
可笑过后,鹰煞唯有叹一句:“痴儿!”
慕燃轻笑出声,哑声道:“就如我对鹰煞大人而言,相伴九世,想想当真不可思议。也许,我终有灰飞烟灭的一日,于不灭的冥府而言,凡尘九世犹如弹指一挥间,我也只是千千万魂灵中的一个,不值一提。可我想,我终究算是陪了大人一程,千百年后,大人可能会偶尔想起我,再骂一句‘痴儿’!”
此话,竟令无心无情的鹰煞有一丝动容。
慕燃看着香案上的香烛,微弱的火光中,他笑道:“荒原旷野,踽踽独行,人此一生,不过是一场成全,成全自己,亦是成全别人。”
鹰煞看着他那张遍布血纹的俊美容颜,问道:“那么,这最后一世,即便她不会忆起你,你也想要成全她,如过去的生生世世?”
慕燃长舒一口气,似有些疲惫地阖上双眸,哑声道:“既许一人以偏爱,愿尽余生之慷慨。我不知我还能撑几年,但只要还有一日,我便愿成全她所愿的一切!”
鹰煞抄起香案上的贡酒,一饮而尽,很有些恨铁不成钢的道:“你这几辈子的情话都在本官眼前说了,有能耐倒是去同她说啊!”
慕燃轻笑出声,慢慢垂下了头。
终有一天,他会将满心深情宣之于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