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燃的眉心拧成了结,手中的书册都被他攥得变了形。
是什么人能如此干脆利落?
慕燃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点点流光,思绪飞速转动。
虎威山已靠近茶陵,隶属苗蛮地带。
对方选在虎威山附近动手,大抵是想将此事扣到山匪流寇的身上。
苗蛮民风开放,未得教化,诸多莽人落草为寇。
匪徒劫掠过往商队是常有的事,车队几十人,抛尸荒野,不出几日便被野兽啃食殆尽,毁尸灭迹,查无可查。
可是,护送苏含烟的队伍中有不少是慕燃安排的人,个顶个都是以一抵十的好手,不可能连区区宵小之徒都敌不过,竟无一人生还!
想来,若不是慕燃提前安排人自茶陵出发,前去接应苏含烟,东都城中的他们都不可能这么快知晓,苏含烟出事了。
如此,此事便是有计划有预谋的,并非苏含烟倒霉,遇上山匪作乱,那么……最大的可能——对方是东都城出去的,一路尾随苏含烟的车队,一直待入了虎威山脉才动手!
慕燃如石化了一般,伫立在书架林立间,垂眸沉思,眉心结越拧越紧。
孟湛不敢出言打扰,书房中静得连喘息都无。
良久,慕燃深吸一口气,声音有些微的暗哑,“派人去收尸,厚葬。”
“是,属下遵命。”
慕燃扔下手中书册,揉捏了一下眉心,略带恼怒道:“消息是如何泄露出去的!”
孟湛明白慕燃的气恼,苏含烟不仅仅是苏太傅的嫡女,更是太子的挚爱与执念,太子将她托付给慕燃,足见信任,如今却出了如此大的纰漏,慕燃自认有推脱不掉的责任。
虽说对于苏含烟的去处,是慕燃提议的,但行程路线和护卫却是慕燃和太子一同谋定,孟湛也参与其中,自认已是精细无比,万无一失。
可如今却出了事,来回禀的路上,孟湛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唯一的解释,便是有人泄密,且对方的实力远超上阳宫暗卫。
慕燃许是想得“明面”,孟湛却不自觉地想到了“暗面”。
他踌躇良久,终是犹豫道:“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废什么话!”此事办得让慕燃有些暴躁,语气便带上了沉冷与威压。
孟湛的心头一跳,硬着头皮道:“殿下,知晓苏姑娘有孕一事的,还有逍遥台的那位。”
一瞬间,整个书房中都弥漫上了冰冷肃杀的气息,激得孟湛后背一层冷汗密布。
慕燃怒极反笑,缓声道:“你什么意思?”
听着这笑,以及九千岁华丽磁重的嗓音,孟湛有些胆怯。
可话已出口,孟湛就算咬着舌头都得说完,遂道:“属下知道殿下不愿听,可属下只是合理猜测。”
他小心地抬眸觑了眼慕燃的脸色,立马垂眸道:“苏姑娘是太子殿下心中太子妃的不二人选,这么多年都未曾变过。属下旁观者清,纱织公主属意入主东宫,已是不争的事实,如果苏姑娘没了,纱织公主再无后顾之忧。”
书房中越来越静,孟湛觉得自己的双脚都有些发木,索性单膝跪地,抱拳拱手,恭敬道:“殿下,属下并非恶意揣度纱织公主,只是……殿下当时刻记得她的来处。此事非寻常人所为,殿下当知我上阳宫暗卫的实力,能如此干脆利落地将一行几十人料理干净,天下英豪屈指可数,属下只是合理怀疑玉星宫!”
此话说完,孟湛便屏息凝神,保持着单膝行礼的姿势,一动不敢动。
他身为慕燃的贴身侍卫,自小料理殿下的衣食起居,护殿下安危周全。
是以,关于南星、关于玉星宫,孟湛也知晓。
慕燃可以无条件地信任她,可是孟湛却做不到。
虽然他并不懂,殿下对一个细作何来的信任,但他凡事以殿下安危为首,做不到完全信任任何人。
不知过了多久,许是有一炷香,也许只是几息之间,孟湛只觉得时光都凝滞了。
“滚出去。”
慕燃的声音响起,暗哑中竟带着一丝疲惫。
孟湛如蒙大赦,忙起身告退。
“本殿给你两日,找出内鬼。”
“是!属下定不辱命!”
若无内鬼,苏含烟的行踪怎会泄露的如此精准?
孟湛告退出书房,暗自攥紧了双拳,脸色黑沉下来。
上阳宫暗卫中竟出了内鬼,简直如同刨了他孟湛的祖坟,顺带给了他两巴掌,他丢不起这个人!
***
书房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慕燃如入定般坐在桌案后,陷入沉思。
表面看起来,他面色沉静无波,殊不知心中早已掀起了惊涛骇浪。
他知道,客观来讲,孟湛的话不无道理,他那句“旁观者清”,像是在点明他九殿下在面对这位西州和亲公主时,并不清醒,亦失了以往该有的冷静卓然。
只是私心里,他不愿承认。
脑海中飘出鹰煞曾对他说过的话——
【……她生来六亲缘浅,天煞孤星,冷血无情,凉薄淡漠,是天生的谍者。这一世是你的最后一世,想要在这一世‘唤醒’她,难如登天。】
【慕燃,本官伴了你九世尽千年,也算旧相识了,由衷的劝你一句。一个人,生来成为一个怎样的人,受诸多影响,环境、经历、心性,甚至身边的人,都会影响一个人的人生路。】
【你们相识时,她是尊贵的皇室公主,自小金尊玉贵的长大,受万千宠爱,心性纯良,热情开朗,如盛放在烈阳下的一株牡丹,芳香四溢。可是,这一世,她在泥泞中挣扎,‘活着’对很多人来讲轻而易举、触手可及,却是她艰难而唯一的信念。玉星宫给了她活着的资本,她奉上的是不可撼动的忠诚,即便这忠诚需利刃与鲜血去捍卫,于她而言,也义无反顾。】
【九世轮回,她是她,却也不是她了。】
……
玉星宫给了她活着的资本,她奉上的是不可撼动的忠诚!
九世轮回,她是她,却也不是她了……
当真如此吗?
为了玉星宫的“任务”,为了达到她的目的,她可以毫无顾忌的冲无辜之人落下屠刀?!
慕燃的脑中乱成了浆糊,心口有些揪痛,好似那月圆之夜的痛无端发作了一般,痛得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
心中如关着一头凶兽,时刻想要挣脱牢笼,冲扑而出,撕咬啃食眼前的一切。
好似看到记忆中的那个她,遥远而缥缈,却美得不可方物。
曾经的她那般美好,同今世的她并不十分相像,却又奇迹般的重合。
这种奇异又撕裂的错位感令他有些崩溃。
眼前闪过她那双纯澈透亮的眼眸,其间总是闪烁着晶莹剔透的光,那样的天真,那样的单纯。
可是,这份天真和单纯的背后,是无情果决的冷然,是滥杀无辜的血腥,是吗?
她所展现给他的一切,难道都是假的吗?
慕燃踉跄着起身,深吸一口气,压住略有些不稳的气息。
无论如何,他都想当面问问她,事实是否如孟湛所猜测的那般,真的是她吗?
***
南星得到消息,只晚了大约两盏茶的时间。
彼时,她正坐在逍遥台的回廊上喂鱼。
逍遥台三面环水,偌大的逍遥湖里养了不知凡几的锦鲤。
自打南星住到了这里,白日闲来无事便寻个回廊上遮阴的地方,倚靠在长椅里,好似悬于水面之上,扔一点鱼食,看锦鲤成群,簇拥抢食,别有一番趣味。
春意深浓,鱼儿们最先感知时节变换,沉寂湖底一冬天,熬过了冬之凛冽,终是可以浮出水面,感受春之温柔。
白芷步履匆匆,却悄无声息,倏然靠近南星,低声严肃道:“苏含烟出事了……”
话音方落,南星还不及说什么,便见回廊的拐角处,慕燃大步流星而来。
湖泊上的微风吹动他的衣摆和广袖,本是个风华绝代、风流不羁的人,今日却鲜见的有些阴郁。
此处回廊处于阴面,凉风习习,若是盛夏里最是舒爽,可此时,荫凉笼罩在慕燃的脸上,竟平添了一抹沉冷与肃杀。
白芷也感受到了慕燃今日的不同,不由地有些紧张,悄然靠近南星,呈守护防备姿态。
南星坐姿不改,依旧有些懒散地倚靠着回廊座椅,顺手抓了把鱼食,调侃道:“竟不知什么风把九千岁吹来了逍遥台?”
慕燃单刀直入,沉声道:“苏含烟死了,一尸两命!”
南星的心口猛地一跳,蛾眉微蹙,手中的鱼食都忘了扔,下意识地抬眸看向身侧的白芷。
闻言,白芷垂下眼眸,她方才想说的便是此事,只是未来得及。
在南星眼中,白芷这是在心虚躲闪。
可南星的沉默在慕燃眼中,便成了默认。
一股邪火猛上心头,激得慕燃眼眶泛红,激得他几近暴走。
他克制再克制,缓了好几口气,终是没忍住,哑声道:“为何!?”
南星迎上他的目光,却见其中情绪翻涌。
有沉痛,有质疑,有悔恨,有不解,还有诸多她看不懂的情绪。
莫名的,南星有些烦躁,蹙眉道:“什么为何?”
“为何要这样做!?苏含烟与太子感情匪浅,你想入主东宫,所以要除掉苏含烟,是吗?”
南星毫不退缩地迎着慕燃的目光,但见他气息越来越不稳,眼眶也越来越红。
她从来不屑同人解释什么,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此事她都还一头雾水,又当如何解释?
可是眼前人,不分青红皂白,不问是非对错,就先将罪名扣在了她的头上,竟令她有些无端的委屈。
白芷见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剑拔弩张,实在忍不住,急声道:“九殿下,不是这样的……”
话未说完,南星抬手打断了白芷。
她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慕燃,四目相对,谁都未曾退缩躲避。
南星缓缓起身,轻声道:“原来,九千岁是如此想我的,也罢,是我做的如何,不是我做的又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