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至安终是没等到慕临渊的答复,在大朝会开始前便支撑不住,昏厥了过去。
慕临渊虽未明言如何处置此事,却也没追究许至安大不敬的罪过,只着人将其送回府中。
大理寺卿察言观色,连忙批了许至安的病假,让其在家中休养,以免这个一根筋再如此莽撞执拗的干出什么事,触怒陛下,反而得不偿失。
隆昌二十六年的除夕,便在如此诡异的氛围中,悄然来临。
这个新年,许府可谓凄风楚雨。
许嘉柔的丧仪还未过,许夫人因熬不住丧女之痛,没几天便追随女儿,撒手人寰。
许至安一夕之间,家破人亡。
东都城内家家户户都披红挂彩,喜迎新春,唯独许府满目皆白,白幡被冷风卷起,猎猎生风,大门口的灯笼透出煞白的光,任凭谁人路过此处,都不禁叹一句:怎一个凄惨了得啊!
许至安在接二连三的打击之下,真的病倒了,连床都下不来,日日汤药不离口。
往日里同他交好的同僚纷纷登门探望,可人人都知,如今,再多的言语宽慰都是空洞的。
毕竟,这世上本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任何人身陷深渊,都只能靠自己爬出来,即便这个过程犹如抽筋剥骨,烈火焚心。
新年,自古以来都是一年中最为重要的传统节庆。
不止是宫中,就连市井也是诸多庆典层出不穷,整个东都城都沉浸在喜气洋洋中,实在无人有心思太过关注一个许府如何的水深火热。
东都南郊有一处水潭,乃苍兰河分支流经此处,因地势所致而自然形成,名曰“静月潭”。
因环境清幽,景致辽阔,虽面积不大,但深受百姓们喜爱。
暖春盛夏时节,此处会有不少乘船出游的官宦子弟,三五好友相聚,看着潭水幽静,吟诗作赋,对酒当歌,也不失为一桩雅事。
也常有红楼妓子的船漂泊于上,琴曲缠绵,引得文人墨客一掷千金。
这个时节,寒风凛冽,水边的风更是刺骨,已鲜少有人游船静月潭。
可总有那一二猎奇之人,趁着除夕佳节,曹月容包了条红船,邀好友同游。
夜幕降临,红船漂到了静月潭中心的位置,便停了下来。
整艘红船装饰着绚烂的幔帐纱绸,灯火辉煌,其上时而传来男男女女的调笑声,骄奢淫逸。
南星面上附着着一张人皮面具,掩住了她过于显眼的面容。
这是一张无甚特点的脸,如同每一个在红楼侍酒的寻常婢女,一般无二。
两天前,她从鬼宿那里讨要了两张人皮面具,一张给了白芷。
说来也是奇怪,鬼宿长了张立体深邃、颇具异域风情的脸,最擅长的却是易容。
按理来说,他那张脸最不适宜易容。
南星捧着酒壶,在红船暖阁中给诸位贵人斟酒。
这艘红船并不大,有一处宽敞的暖阁,布置清雅舒适,矮几软枕铺了一地,珠帘垂挂,幔帐飘飞,处处都透着暧昧与奢靡。
曹月容端坐主位之上,已有两分醉意,看向一旁的一位男子,娇笑道:“你莫要说嘴!”
那男子年岁不大,一身锦衣华服,一看便知出自官宦人家。
男子见华容郡主接他的话茬儿,立马露出讨好的笑意,道:“郡主面前,我岂敢耍嘴?当真的!嘿嘿,我也是闲来无事,便去凑了个热闹罢了。”
另一男子立马凑上来,一脸猥琐的笑道:“快说说,那许家小姐的滋味如何?”
男子立马眯起醉眼,似回味般,道:“你还别说,平日里看那许小姐清冷消瘦得很,不成想,嘿嘿,身姿丰腴,该有料的地方一点不少,肤若凝脂,当真舒服得紧……”
“啊呀!你怎不知唤为兄一道去呢!?”
“啧,我这不也是偷摸的吗?若被我爹知晓,不得打断我的腿?哎?张兄同我一道呢!”
被唤作“张兄”的男子忙笑道:“郡主所托之事,在下必得竭尽全力,此等美事,自然要分一杯羹,不过在下先尝了鲜,总不能排在那群地痞流氓的后面吧?”
“张兄”冲那男子拱了拱手,道:“为兄承让了!”
男子不在意地举了举酒杯,笑着道:“兄说哪里话,下回再有此等好事,可得记着兄弟我,世家贵女总比楼子里的姑娘新鲜,嘿嘿,哭起来那小动静儿都格外勾人。”
“是啊是啊,兄以后再帮郡主办事,也得想着我们啊!”
“此等好事,劳兄记挂!”
“……”
南星捧着酒壶,静立暖阁一角,看着满屋子六七人,满嘴污言秽语,极尽下作之能事,丝毫不觉凌辱害死一个无辜女子有多么的丧尽天良。
曹月容娇笑连连,挥舞着手中的丝帕,笑道:“哎呦,你们说什么呢?说得本郡主好似多么嚣张跋扈一般,哪能动不动就坑害旁人呢?”
一男子举杯奉承道:“谁人敢说郡主坏话?郡主莫要在意那起子小人之言,我听家父说,许至安病倒了,已无力弹劾国公爷,许嘉柔已死,再无人敢同郡主抢人,郡主只等着春闱时榜下捉婿吧!”
“哈哈哈哈,是是是,郡主好事将近,可喜可贺!”
“吾等先提前祝郡主觅得良人,喜结良缘!”
曹月容被一众世家公子们追捧着,心情舒畅,含笑道:“那便承诸位吉言,待到正日子,必少不了尔等一杯喜酒!”
一屋子热热闹闹,酒酣耳热,无人在意一个不起眼的侍酒丫头。
南星垂眸静立,死死地握住酒壶,纹丝不动。
管事的进来又上了一波新的菜式,满面堆笑,卑躬屈膝,待到要离开时,冲南星使了个眼色。
南星乖顺地跟出暖阁,便见管事吩咐道:“这里不用你了,你去后面盯着点儿糕点,莫要过了火候,郡主喜欢吃的那几样,后厨婆娘都知晓,好了便端上来,别误了。”
南星点点头,将手中的酒壶交给另一个婢女,迈步去了后厨的方向。
下到船舱底时,南星拐了个弯儿,未进后厨,而是去了仓库。
***
同一时间,付寿春领命来了逍遥台。
逍遥台的宫娥恭敬行礼问安,“给公公请安。”
“嗯,公主呢?”
“回公公,公主今日身子不爽,正歇着呢!”
闻言,付寿春眉心微蹙,“怎地了?公主身子不适,缘何不上报?”
宫娥有些紧张,惶恐道:“公主说不碍事,不让奴婢惊扰御医院。”
付寿春垂眸想了想,道:“咱家去看看。”
他一个老内监,出入后宫不是什么事儿,进到公主内寝也无妨。
此刻,戴着人皮面具扮做南星的白芷正躺在床榻上,一副娇弱的模样。
见付寿春进来,“南星”忙撑着起身,抱歉地点头道:“公公怎么来了?是我失礼了。”
付寿春忙摆摆手,行了一礼,道:“公主这是怎地了?可是年节宫宴繁多,累着了?若身子不适,该请御医瞧瞧啊!”
“南星”略带羞涩地笑道:“劳公公记挂,我无碍,只是……小日子到了,身子有些犯懒罢了。”
付寿春了然地点点头,女子每月信期,是会不舒服的。
以前后宫还有个低位嫔妃,一到月信便疼得满床打滚,闹得惊天动地呢!
付寿春和蔼地笑着道:“既然公主身子不适,便好生歇着吧!”
“公公来是有事?”
“哦,内造局新进了一批南边来的柑橘,滋味儿不错,陛下念着公主,寻思着唤公主去乾明殿,呵呵,烤橘皮。”
付寿春不好意思地笑笑,陛下这也是想一出是一出呢!
其实,旁人不知,上回烤橘皮时,慕临渊给南星的柑橘格外酸,酸倒了一老一少的牙,此番看到柑橘,陛下便又想起了南星。
新年节庆大宴多,慕临渊好似多日未见到南星了。
“南星”点头道:“陛下总想着卿卿,可是我今日……”
看她一脸为难,付寿春忙摆手道:“公主好生歇着吧!老奴会回禀陛下的,想来冬日风寒,陛下也舍不得公主来回折腾,无妨的!”
“南星”感激地一笑,点点头,“那便劳烦公公了。”
待到付寿春离开逍遥台,那张同南星一般无二的脸才渐渐冷淡下来,显出几分白芷的气韵。
其实,若熟人仔细看,她同南星最大的差别便是那双眼睛。
即便是戴着天衣无缝的人皮面具,她也学不出那双明眸的两分神韵,所以,她不能在此刻出现在慕临渊的跟前。
毕竟,慕临渊最在意的,便是南星那双酷似“卿卿”的眉眼。
白芷没那个信心能瞒过慕临渊,所以,南星便给她支了个招——若陛下传召,便称病不去,以防陛下派御医来,便说是月信来了就好。
女子月信是寻常事,也就不劳烦御医了。
白芷依旧戴着那副人皮面具,安然的窝在床榻上,只待南星平安顺利的归来。
***
南星走出仓库,手中拎着一只不小的木桶。
她面无表情,静静地绕着暖阁走。
从垂挂的幔帐缝隙,可见其中那一屋子“妖魔鬼怪”已是喝得酒意上头,两名男子甚至脱了外袍,翩翩起舞,逗华容郡主一笑。
还有两名男子凑到曹月容的身边,东倒西歪,说着醉话,要敬郡主酒,却因着喝醉了,手中酒杯不稳,酒水尽数洒在了曹月容的身上。
曹月容也没生气,娇笑着嗔怪他们,醉眼迷离,已有七八分醉意。
南星慢慢地走,手中的木桶倾斜,其中缓缓流淌出液体,顺着暖阁静静地饶了一圈。
静月潭之上,寒风带着水汽,暖阁中充斥着酒气与脂粉香,压根闻不到这环绕暖阁外的桐油!
南星在暖阁外一角站定,透过层层幔帐,直视着暖阁主位之上的曹月容。
曹月容似心有所感,微蹙眉心,抬眸看去。
暖阁中灯火通明,外面有些阴暗,她瞧不真切,皱眉眯眼,极力的看,当看清时,便对上了一双在夜色中熠熠生辉的眼眸。
那是一张她不认得的脸,可是那双格外晶亮澄澈的眼眸,却让她很熟悉,甚至,四目相对时,一股寒意打心底缓缓升起。
曹月容于酒意中愣怔了片刻,还不待她开口呵斥,便见暖阁外的人冲她露出一抹笑意。
那笑藏在深沉的黑夜中,如鬼魅罗刹,嗜血索命一般,令曹月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所有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口,好似被一只鬼爪掐住了咽喉。
南星死死地盯着曹月容,慢慢地勾起一抹笑意,似在欣赏她临死前最后的狂欢与挣扎。
良久,她从腰间抹出火折子,在曹月容逐渐惊恐的眼神中,淡然的点燃,含笑凌空抛出。
火折子带着火光,在夜色中划过一道绝美的弧线,悄无声息的落地。
落地的一瞬,“轰”的一声,火光冲天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