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星宫很大,人也很多,且等级分明,日常训练是残忍绝情且没有人性的。
她几乎日日因训练而受伤,承天会亲手为她上药包扎,亲自为她煎药熬汤,甚至在她受伤高烧时,彻夜不眠的守着她。
整个玉星宫上下都觉得,承天待她是不同的,他可以无底线的纵容宠溺她,可只有南星自己知道,师父从不允许她有一丝一毫的懈怠偷懒。
她曾被扔进过蛇窟,同万蛇纠缠,若不能活着出来,便要葬身蛇腹。而当她一手拎着蛇皮,一手抓着蛇胆,满身是血的走出蛇窟时,在洞口看到了承天,师父的脸上是温柔而满意的笑容。
她也曾同獒犬相斗,那些畜生堪比虎狼,个个都是历经千万次厮杀才得以存活下来的。
面对比她体型庞大数倍的獒犬,她面不改色,在深坑中同其滚斗了一天一夜,断了一条腿,浑身受伤无数,最终拔下了獒犬一只獒牙,震慑得獒犬连连后退,再不敢上前攻击。
她拖着一条断腿,冲着深坑边缘高高举起手中的獒牙,同样看到了承天欣慰的笑意。
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玉星宫的弟子们在数九隆冬的时节,在瀑布的冲刷下站桩,一站便是几个时辰。
飞流直下三千尺,凛冬时节的瀑布寒凉刺骨,能冻得人失去知觉,寒气入体,不仅仅是一点点皮肤冻疮那么简单,甚至会冻伤五脏六腑,而南星,向来是那个坚持到最后的孩子。
类似训练,数不胜数,南星就在承天一次又一次的笑意中,渐渐长大了。
他曾手把手的教她习字,逐字逐句的耐心为她讲解那些晦涩难懂的文章,经史子集、诗词歌赋,他将所学毫无保留的倾囊相授。
玉星宫那间书房中,总飘荡着墨香阵阵,深夜一盏烛台下,经历一天严酷训练的小南星总是精神不济,困倦难当,时常抱着一卷书册像小鸡啄米一般的打瞌睡。
每当此时,承天便会无奈一笑,轻轻为她披上一件外袍,静静地守在她的身边。
训练虽苦,可在师父身边的日子却很甜。南星再未挨过饿、挨过打,也再没人敢欺负她,甚至在她心有不平时,还可毫不留情的反击回去。
是玉星宫、是承天,给了她挺直腰杆、昂首挺胸做人的底气。
师父于她而言,如兄如父,是依靠,是归属,是她一次次胜利的意义,是活着的信念。
南星自然不知鹰煞曾如何定义她,若她知,当是无错的——
玉星宫给了她活下去的资本,而她奉上的是不可撼动的忠诚,对承天的忠诚!
只要见到承天,南星便如再寻常不过的小姑娘,迫不及待的将这些时日的所见所闻都悉数告知承天,像是离家的孩子,同长辈说着新鲜事,就连吃到了什么格外称心的美味,都忍不住要分享,说上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
承天一直含笑耐心的听着,认真的看着南星晶亮纯澈的眉眼。
玄武时而为师徒两人添些热水,在一旁沉默听着,并不出言打扰。
南星跪坐在承天腿边,一直抱着他的腿,时而娇笑,时而叹息,情绪表露无遗,毫无掩藏与伪装。
待到话题稍歇,南星仰头看着承天,问道:“师父,您怎会来东都?”
承天温柔的道:“担心你,也想为师的星儿了,便来瞧瞧。”
南星甜甜一笑,又趴到了他的膝盖上。
承天的大掌揉着南星的头发,轻声道:“星儿,隆昌帝待你很好,对吗?”
南星的面色微微一僵,有些忐忑的抬眸看向承天。
都不必她开口,单是这紧张的小眼神,承天便了然,他宽慰的笑笑,道:“你自小未曾体会过父爱,未曾有过真正意义上的家,如今,隆昌帝待你如亲生女儿,你内心会有所动摇挣扎,乃是情理之中。”
“师父,我不是忘记师父的交代,只是我……”
承天抬手打断她,笑道:“不必解释,为师都知晓,我的星儿是怎样的孩子,为师最清楚不过,你不会背叛我,也不会背叛玉星宫。”
南星连连点头,这是一定的!
承天摸了摸她的脸颊,道:“你做得很好,为师相信你。今朝当真只是来看看你,见你无事,便也放心了。为师不便在东都城内久留,不日便要返回神剑山了。”
南星的眼中闪过一抹落寞,却未出言挽留,她知以师父这玉星宫宫主的身份,若久留东都,必危险重重,还是早日回神剑山方为稳妥。
可是,知道是一回事,好不容易相见,又要分离,免不了有些失落。
南星不言语,只是趴在承天的膝头,像个霜打的茄子,若头上有双兔耳朵,此刻得耷拉下来了。
承天笑着拍了拍她的小脑袋,道:“星儿早日完成任务,便可回神剑山,以后,师父都不会派任务给你了。”
“当真?”南星忙抬头,眼眸晶亮的看着他。
承天微微俯身,凝视着南星那双漂亮的眉眼,点头道:“当真,待此事一了,星儿便陪在师父身边,安安稳稳,年年岁岁。”
南星笑眯了眼,仿佛已看到了自己曾畅想过的日子,陪着师父寻一处桃源,养鸡养鸭,种菜种花,狩猎钓鱼,只有他们二人,再不管江湖纷争,天下大势。
不觉间,天边泛起了鱼肚白,南星不得不离开了。
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南星,玄武推着轮椅,将承天推至堂屋门口。
看着依旧沉浸在黑暗中的小小院落,玄武沉声问道:“主上,您一早便知星儿会取代西州和亲公主的身份?”
一开始只是让南星混入和亲队伍,借机潜入东都,连玄武都没想到,这小丫头竟能假借和亲公主的身份,直接混到了慕临渊的身边。
承天望向深蓝近乎黑沉的夜空,月色淡了,偶见星辰,黎明将至。
他含笑道:“是啊,一开始便知晓。”
玄武想不明白,恭敬道:“属下愚钝,照星儿所说,那纱织公主是因着心系情郎,想要私奔,她才有机会取而代之的。”
换言之,这是个偶然吧?
承天轻笑出声,“呵呵,是啊,纱织公主缘何会遇上个‘情郎’呢?”
玄武恍然大悟,点头道:“那情郎是主上安排的,主上算无遗策!可是……”
玄武有些犹豫道:“主上,恕属下直言,听方才星儿所言,慕临渊待她格外亲厚,是因为‘卿卿’之故,但星儿毕竟涉世未深,不比经验老到的细作,属下怕此等温情攻势,她会受不住,如今便心有动摇,保不齐她当真会对慕临渊手下留情,坏了主上大计。”
承天笑意不改,淡淡道:“慕临渊会让她失望的。”
只有曾经抱有期待,失望来临时才会格外汹涌。
一颗本就冰凉的心,再经历任何刀枪剑戟,风霜雨雪都只会更坚硬;可若是一颗温暖柔软的心,一旦受伤,便会彻底凉透,再想焐热,就不可能了。
承天但笑不语,长长的浓睫下是一双深若幽潭的眼眸,藏着无尽的秘密。
一开始,他要把南星安排进东都,四大长老都持反对意见。
不是因为南星年岁尚轻,也不是因为她不够优秀,只是因为她的长相不算一个合格的细作。
最好的细作当有一张平淡无奇的脸,泯于众生,易躲藏易伪装易撤退,方为安全。
可是,南星有一双太过漂亮的眉眼,清澈透亮,一眼难忘。
可即便如此,承天也依旧坚持,或者说,打从他十年前见到她的第一眼,便注定了今朝的一切。
这条线布局二十年,东都城中所有玉星宫的细作,自潜入东都的那一日起,便安安稳稳的扎根于此,生活繁衍,宛如寻常百姓,再未接到玉星宫任何指令。
他们如散布于东都的繁星,只需一把钥匙,方可开启星阵。
而南星,就是这把钥匙!
***
借着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南星急速穿梭于错综复杂的巷道中,脚步飞快,却毫无声息,心情因着见到了师父而欢喜,整个人雀跃得如同一只欢脱的小麻雀。
拐过一处巷道口,南星正欲纵身上屋脊,倏然一道声音从前方传来——
“姑娘,请留步。”
秋分已过,黑夜渐长,寅时末该是人睡得最熟的时候。
寂静无人的巷道中,视野不明,倏然听到有人说话,当真是人吓人要吓死人的,南星浑身一僵,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瞬间,脸上已不见方才的轻松与欢喜,换上了满面的冷肃。
她冷冷的看向拦路之人,看了半晌,慢慢拧起了眉心。
此人眼熟,却不太记得了。
男子隐于暗影中,慢慢向南星的方向迈了两步,含笑道:“姑娘,我们又见面了,在下步千丞。”
南星蛾眉紧拧,她想起来了,当初她就是在天香阁附近的巷道中,偶然救下了差点被人拍花子的苏含烟,正欲惩戒那伙贼人,就是被这个步千丞给搅和了。
她打量了一瞬眼前人,他还如当日一般,一身月白色的长袍,墨发半扎,如月下仙人,眉目舒朗,浑身带着霜雪的气息,冷冽而清高。
步千丞看了眼满眼警惕盯着他的小姑娘,笑了笑,道:“那日匆匆一别,在下一直盼着能同姑娘再相见,没想到,今日会在此处碰上。”
碰上?
呵……南星心中冷笑,哪个好人家大半夜的不睡觉,在街上瞎溜达,还这么“凑巧”的“碰上”了她?
她一身夜行衣,黑布蒙面,大半夜的孤身一人出现在此,正常人遇见了,不说喊抓贼吧,也知绝非善类。
可眼前男子只如寻常般同她打招呼,眼中不见一丝惊讶,且一眼便认出了这副装扮的她。
南星心中已迅速做出了判断——此人有备而来,是敌非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