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临渊面色不变,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沉默良久,哑声道:“你日常出入乾明殿,看到些什么,做过些什么,朕心中有数。你入东州近半年,从未往西州传递过任何消息,朕并非派人监视你,只是身在朕这个位置,习惯了万事周全,有备无患。”
南星心头一沉,此时都不知该喜该悲了。
她一早便知,自己身边除了白芷,谁都不可信,如今这种感觉尤甚!
逍遥台伺候的人全都是慕临渊的眼线,包括往日陪她进出的千牛卫。
好在南星一贯谨慎,逍遥台连通护城河的河道隐秘,是白芷探了许久才探清楚的,而她一般只会在子时过后才入河道,不会放松对逍遥台众人的防备。
慕临渊可以因为她神似“卿卿”的眉眼而疼爱她,也会因为“西州公主”的身份而防备她,他的意思也很明显——只要她安分守己,便可许她安稳富贵。
南星垂眸一笑,却红了眼眶,略哽咽道:“今日在万芳园,我真的有些被吓到了。”
话是这么说,可她到底缘何红了眼眶,许是自己心里最清楚。
慕临渊倒不甚在意今日之事,只淡笑道:“只是被有心人煽动利用的一个可怜读书人,空有一腔热血,却没脑子,白读了那么多年的圣贤书。卿卿不必放在心上,军需一案,朕心中有数,不必多言。”
南星乖乖地点头,道:“是,卿卿明白。”
慕临渊歪头看向她,笑意慈爱,道:“卿卿一早便说过了,你入东州,便是我大赢王朝的人,此生都不可能再回到西州去了,朕待你亲厚,你待朕如父,如此,便已足够。”
南星看向慕临渊,火光中,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眸,今夜格外慈爱温柔。
慕临渊拨弄了一下铁网上的年糕,有意无意道:“今日,太子也去万芳园了?”
南星点头应道:“是。”
慕临渊笑得意味深长,“璟儿往日里可不会去凑此等热闹。”
南星有些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便见慕临渊歪头笑问:“卿卿觉得,璟儿如何?”
南星心头微微一紧,已明白了慕临渊的意思,垂眸状似娇羞道:“太子殿下龙章凤姿,乃天之骄子,自然是最好的。”
慕临渊满意地点点头,他亲手培养出来的储君,当然必得是最好的。
“若朕给你与太子赐婚,卿卿可愿意?”
南星抿了抿唇,她该是高兴的,能嫁于太子慕璟,入主东宫,等同于更靠近了东州权力的核心,想要探听到任何消息,也更容易些,总比守着慕临渊这只老狐狸要轻松许多。
再者,若她去了东宫,进出宫闱也更简单些吧!不必似如今,穿梭于河道,回回搞得自己如落汤鸡一般狼狈。
也不会有人时时刻刻地监视着自己,从各方面而言,这都是一桩不赔本的买卖。
这与她起先的目标一致,她也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不曾偏离,她该是高兴的。
可不知为何,此刻,南星的心里无波无澜,静如死水,丝毫感受不到离目标更进一步的喜悦,只有淡淡的愁绪泛起。
她笑了笑,道:“一切单凭陛下做主。”
慕临渊欣慰地笑道:“朕一直盼着,卿卿有一日能名正言顺的唤朕一声‘父皇’。”
南星心头微动,抬眸看向慕临渊,火光在她的明眸中跳动,映出复杂的光。
“好了,今日闹腾一天,卿卿累了,早些回去歇着吧!若没吃饱,便命御膳房伺候,别委屈自己。”
南星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笑道:“好像是没吃饱。”
慕临渊朗声笑道:“哈哈哈,去去去,回你的逍遥台吃去!”
南星从善如流地起身,行礼告退,“那陛下也早些歇着,莫要累着。”
“好。”慕临渊笑着点头,目送着南星离开了乾明殿。
一直到南星走了许久,付寿春方进入殿内,瞧见慕临渊仍坐在炭炉跟前,胳膊搭在膝盖上,大马金刀地坐着,望着眼前的炭炉,神思飘远。
看着眼前的一幕,付寿春不自觉地想,多年前,自南向北远征而来的陛下,是否也在某个夜里,同将士们一道围坐火堆前,幕天席地,畅想着得胜后的一切?
良久,付寿春轻唤道:“陛下,夜深了。”
“嗯。”慕临渊应了声,却始终坐着没动。
付寿春斟酌问道:“陛下当真丝毫不怀疑纱织公主?”
慕临渊嗤笑道:“秋审在即,曹靖狗急跳墙,当真以为朕看不出这一手祸水东引?”
付寿春颔首道:“是老奴僭越多嘴了。”
慕临渊笑得意味深长,道:“军需案,锦衣卫那边已有结果了。”
***
月上中天,南星却毫无睡意。
她披散着长发,只着一身雪白的寝衣长裙,站在大开的窗棂前,望着高悬于逍遥湖之上的那一刀弯月。
月光清晖,洒遍湖面,映照波光粼粼,夜,静谧而深沉。
白芷轻步靠近,站在南星的身后,看着她孤清的背影,良久,轻声道:“南星,你犹豫了吗?”
闻言,南星并未回头,也未立即出声。
她知白芷问的是什么,是啊,扪心自问,她对慕临渊犹豫了吗?
房宿来时便带来了师父的指令,南星却迟迟都未动手。
那句“断龙脉,乱东州”,短短六个字,时常萦绕她的心头,不曾也不敢忘。
可是,今夜的慕临渊让南星不知该如何应对。
若是他今夜疾言厉色的质问于她,她反倒可以游刃有余的做戏,哭诉委屈,示弱退让,心也不会有任何动摇。
可是……他没有。
虽然他明言对她的监视,南星却觉得实属正常。
任凭哪个帝王也不会对一个异国公主毫无防备,此乃情理之中。
可他在监视防备的同时,同样给予了信任与疼爱,且这份疼爱是真心的,即便她只是一个替身。
他就像那盆火红的炭炉,那片冉起果香的橘皮,那盘香甜软糯的年糕,带给她前所未有的踏实温暖。
他说,他一直期盼她能名正言顺的唤他一声“父皇”。
爹爹,这个词对于南星是陌生的,在她艰难而短暂的童年中,这个词从未代表过“家”,只有无尽的仇恨与怨毒。
可是,今夜的慕临渊让她感受到了“父亲”一词的存在,触动着她心底最为隐秘的那片伤痛。
南星只是个方至二八年华的少艾,虽成长不易,却未经太多尔虞我诈,免不了对一份真心有所动摇。
面对她的沉默,白芷叹了口气,上前一步,同她并立于窗前,望着深夜中的逍遥湖,轻声道:
“南星,你瞧,那天上月落入水中,不过是假象,它始终高悬于夜空,不曾屈尊降贵。世人沐浴月光,却从未有人真正触及到它,它是那么的高贵,那么的遥远,你眼下所得到的一切,皆是镜花水月而已。”
南星缓缓阖上双眸,道理谁都懂,可“清醒自持”说来容易,却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能每时每刻做到的。
因为,人有心,而一个正常人的心,是柔软的。
***
曹月容从万芳园回到镇国公府,匆匆洗漱更衣后,便跑去了主院找曹夫人。
正是晚膳时分,曹靖还未回府,娘儿俩亲亲热热的在一处用膳,说着体己话。
晚膳过后,曹月容殷勤的亲自伺候曹夫人漱口净手。
曹夫人嗔怪道:“今日这是怎地了?不仅有空陪为娘用膳,还如此孝顺乖巧?”
曹月容笑眯眯道:“娘,您说什么呢,女儿何时不孝顺您了?”
曹夫人笑道:“得了吧,说吧,又想买什么了,要多少银两?”
按着曹夫人对曹月容的了解,她必是想要个什么稀罕物了,且不是小钱,才会如此殷勤。否则,若只是寻常物,以曹家对这个掌上明珠的宠溺,也不必曹月容如此殷勤备至。
啧,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这话放在何时何地都适用。
曹月容乖顺地坐到曹夫人身旁,双手奉上茶盏,笑道:“娘,女儿已年过十八,早该嫁人了的。”
提起此事,曹夫人比曹月容还急呢!
自打她及笄,曹夫人便将东都城中能和镇国公府相配的人家挑了个遍,不是嫌这家的嫡长子年岁稍大了,就是嫌那家的嫡幼子不学无术,嫌东家官阶不高,嫌西家无重权在手。
你说庶出?呵呵,曹夫人表示连正眼都没瞧过一眼。
她镇国公府堂堂嫡女,怎能嫁于庶出子?
曹夫人也不是没有考虑过诸位皇子,可是,即便她只是个深宅妇人,也知曹靖乃武将出身,曾手握兵权,如今更是深受隆恩,以国公之尊在朝中地位傲然。
若是镇国公府与哪位皇子结了姻亲,便是同其身后的母族有了斩不断的关系,且有站队之嫌,此乃武将之大忌。
朝中势力盘根错节,其中牵扯出的种种利害,更是不可言说。
太子妃之位倒是极其诱人的,曹夫人也曾想过利用曹靖的影响力,将曹月容扶上太子妃之位,那她便是以后的皇后,曹家就是后族,荣宠富贵自然水涨船高,不可同日而语。
但曹夫人也知太子慕璟对曾经的苏太傅之女苏含烟,情根深种。
她也曾见过苏含烟,虽然为娘的都觉得自己的孩子最好,却也不得不承认,苏含烟的才情样貌,都不是曹月容可比的。
珠玉在前,太子哪里还能瞧得见曹月容呢?
曹夫人毕竟是亲娘,有母亲细腻的心思与想法,之所以挑三拣四,条件严苛,说到底还是为了女儿终身的幸福着想,相比权利富贵,女儿家能嫁得如意郎君才是最为踏实真切的幸福。
今夜,一向眼高于顶的曹月容竟亲自同她说起此事,曹夫人不免打量了她一番,斜睨着自家闺女,道:“怎么?容儿这是瞧上哪家公子了?”
曹月容羞红了脸,鲜见的露出些许小女儿之态,嗫喏道:“就、就是……有一书生……”
她吭哧瘪肚的好半天才将顾亦西的情况大致说清楚,边说,脑海中边回荡着今日在万芳园中,她同他站在花丛边说话时的场景,想起他那如玉的俊脸,曹月容脸已红透了。
曹夫人渐渐拧起眉心,不满道:“家道中落,尚无功名?”
这都什么啊!一个穷书生而已,一没背景,二没家世,凭什么娶她镇国公府的嫡女?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