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绵绵,窗外的风车声也渐次微弱。
认识以来,扶光一直和善、温柔,偶尔有一点轻佻,可出众的容貌让这份不正经的轻佻也显得讨人喜欢。
这是庄宴第一次见到他愁眉苦脸的样子。
庄宴并未沉睡,绵软的被褥燥热,让他保持着半清醒的状态。
身侧的扶光呼吸均匀,直挺挺的样子像个躺着的机器人。
庄宴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有些突兀:“睡不着?”
身侧的人动了一下,将身体转向了庄宴,随即传来一声很轻的低语:“嗯。”
沉默重新降临,比之前更显得凝滞。
傍晚扶光两手空空的回来,显然是没有拿到心仪的零件。
他钻到工作室捣鼓了一会儿,下来时有些心事重重。
“过两天,带你去见一见我的老师,他应该有办法把你的胳膊修好。”
扶光说这话时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异样,但庄宴还是感觉他有些焦虑。
“是因为要去找你老师的事吗?”庄宴试探着问,“你好像不太对劲……”
身旁的人没有立刻回答,黑暗中他有些看不清扶光的表情,漫长的寂静里,只能听到彼此清晰的呼吸声。
“怎么了?”庄宴又问,稍稍侧过身,向扶光的方向靠过去,刻意拉进了两人的距离,“你不想去见他?”
“不是。”这次扶光回答的很快。
庄宴愣了一下,他没想到扶光的否认的这么迅速。
近在咫尺的黑暗中,扶光似乎阖了一下眼皮,声音里有一丝微妙的抵触。
“我和他之间有些矛盾。”扶光的声音很低,几乎像是自言自语,“不太愉快,我离开的时候,骂他是个神经病,说我再也不想看见他了。”
像个傻不拉几的小孩儿在和家长闹变扭。
庄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印象里的扶光总是游刃有余,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笑,很少流露出这样游移的表情。
“话说的这么绝对啊。”庄宴笑着问,“真不想再见了?”
“那会儿年龄小,说话没轻没重的。”扶光似乎也觉得有些好笑,有些忍俊不禁,但很快又收敛起来,他似乎有些后悔说出这种类似服软的话。
“如果不是为了你的手,我还真不想去见他。”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更低了,几乎融进黑暗里:“他一定会嘲笑我的。”
“我还把他这几年送来的生日礼物都偷偷丢给了楚豫……”
他知道了会不会有点伤心……
庄宴听着扶光的未尽的话,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也软的发慌。
“扶光。”他笑着说,“其实你也挺想去见他的吧?”
扶光无声的叹了口气,他侧过身,更直面庄宴,模糊的影子里有柔软的神色。
“庄宴。”他的声音有些含糊,“我总觉得,在教育我的过程中,他有些极端,这种极端当时的我并不能接受。”
他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想让自己的话听起来不那么青春期叛逆少年。
“我只是……”他停顿了片刻,似乎在黑暗中组织语言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希望他能理解我。”扶光的声音压得更低,有些落寞。
“他痴迷于机械的一切,对其他东西却不屑一顾。小时候他把我捡回去,教我很多关于机械的知识,可没有教过我作为一个人,该如何表达情绪,该建立怎么样的人生观价值观。”
他无意识的蜷缩了一下手指,“而在发现我思维偏差走上错路时,他却只是企图通过暴力纠正我。”
庄宴屏住了呼吸,安静的听着接下来的话。
“他……”扶光的声音里渗出一丝挫败,“他把我关起来,说如果我说不出犯了什么错,就把我的脑子拆出来,换一个机械的大脑进去,这样,我就不会给他惹事了。”
黑暗中,庄宴看不清扶光的神色,他问:“你干了什么事?”
惹得那个机械师大发雷霆。
扶光被这个问题噎了一下,突然有些愧疚的情绪流露初来,“我把他最漂亮的那个木偶拆掉了,然后自己藏了起来。”
他说了谎,其实他把木偶美丽的头扭下来,掐在手里,抱着睡觉。
喜欢的东西就是要握在手里才好。
可惜老师理解不了,反倒认为他占有欲过盛,破坏欲太重,执意要改掉他这个毛病。
“我从禁闭室跑了出去,和他大吵一架,然后再也没回去过。”
扶光短促的笑了一声,满是自嘲,“现在想想,当时负气出走,只是因为他拿没教过我的东西来责备我,不肯听我解释,不肯引导我告诉我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而是一味强硬的矫正我。”
“我只是对他不在乎我而感到心有不甘而已。”
他声音里的那点波动消失了,只剩下疲惫的平静,话语轻的想一句叹息。
“其实都是小事,我当时也不该说那么过分的话,后来还单方面切断了和他的联系。”
“他年龄也不小了,这么多年也是一个人过,我好久不去看他,不知道他还好不好。”
长久的沉默笼罩下来,只有两人交错的呼吸声。
“你们真是变扭啊。”庄宴感叹,却有他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有些长辈就是这样,嘴里吐出来的是刀子,手里捧出去的却是棉花糖。”
“听你说,你的老师一直孤身一人,你大概是第一个呆在他身边的小孩。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做一个家长。或许他只是不懂该怎么办,不是不爱你。”
这番话落在扶光的心尖。
他一时哑口无言。
过了好一会儿,庄宴的声音才又轻轻响起,平静得有些异常:“其实我小时候父母对我也很严厉。”
扶光垂着的睫毛翘起来一些。
“有段时间,我总觉得他们看不上我,不喜欢我。”庄宴继续说着,语调没有什么起伏,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小时候,方块区商店橱窗里摆着一排巧克力,包装得很漂亮,看起来好好吃,那东西在那里,很贵。”
“有个男人和我说,我答应他一个条件,他可以买给我。”
扶光的心沉了一下。
“什么条件?”他问,声音不自觉的发紧。
“脱了衣服,给他摸一摸。”庄宴说得直接,没有任何修饰。
“你答应了?”扶光的声音干涩,他几乎能想象出少年时的庄宴,那张过早显出秾丽姿色的脸,会引来怎样肮脏的觊觎。
“嗯。”庄宴应了一声,沉默了几秒,才问道,“你是不是觉得,我那会儿年龄小,不懂这些?”
扶光没有回答。
“其实我那时十四了,我懂。”庄宴的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坦诚,“我只是……没骨气。那巧克力看起来太好吃了。”
“后来呢?”
“后来我爸妈不知怎么找了过来,赶走了那个男的,把我领回了家。”庄宴顿了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笑,“我父亲把我打了一顿,气急之下扇了我一巴掌,在脸上。他骂我为了点吃的就卖身,一点骨气都没有。可就算挨了打,我还是觉得那个巧克力会很好吃。”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用气息送出来的,轻飘飘的,却砸得扶光心脏骤缩。
“人总是对得不到的东西充满幻想和憧憬。”庄宴没察觉他的情绪,还在平静的叙述。
“直到他们的死讯传回来,家里没钱,他俩就连夜回了工作的地方,想着工资发了给我买巧克力,结果出了事故。”
“那块儿巧克力放在我妈的包里,跟着尸体一起送到了我手里。我吃了。”
“那是第一次知道,巧克力原来是这种味道,这么苦。”
一点儿也不好吃。
庄宴没和扶光说起父母真实的死因,可这样的“事实”确实他十五岁时实实在在经历过的。
要怎么说呢?
怎样的话说出来扎在孩子心上最痛,他们最了解不过。
父母就像又深又狠的生长痛,既是伤口,又是养分。
黑暗中,死一般的寂静蔓延开来。
许久,扶光缓缓向庄宴的方向蹭了蹭,做无声的安慰。
“其实后来长大了,我也没长出多少骨气。”庄宴的声音闷在扶光的肩窝里,带着点自暴自弃的嗤笑,“进了工厂,为了多拿几个零件,为了少挨几句骂,照样对工头点头哈腰。”他顿了顿,声音里透出一丝俏皮,“我可是用实际行动证明了棍棒教育没用啊。”
扶光被他逗的笑出了声,声音从胸腔震出来,“你说的对,等我见到老头子,我就跟他说,他的教育方式有问题,他要是反驳我,我就说我可是有个朋友亲身证明了。”
“他不是总跟我说,实践出真知吗。”
庄宴枕在软枕上的脑袋便了一下,似乎是想拉开一点和扶光的距离。
可扶光看得清他脸上放松的笑意。
扶光没再说话,搭在被子外面的手将庄宴因为挪动身体而蹭的大开的领口拢了拢。
扶光静静的看着他的动作,没反抗,但也没迎合。他也说不清自己心里在想什么。
只是有些话说出来,有些秘密被共享的感觉,好陌生,但不讨厌。
他有些喜欢寂静的深夜了。
狭长的眼睛一瞬不转的盯着,扶光觉得困意好像涌了上来。
庄宴是个笨蛋,连安慰别人都只会用揭自己伤疤的方式。
他看着困到眼睛快要完全合上的人,原本哽在心头的烦忧缓缓消散。
有些话说出来,确实好过一个人心烦意乱。
扶光悄悄靠近了庄宴一些,直到身边人的脑袋抵上他的肩膀。庄宴已经困的不省人事,没察觉到这暗戳戳的动作。
仗着庄宴的视角偏低看不见,他偷偷弯了弯眼睛。
感受到暖源的人把脸更深的埋进扶光的颈窝,额头抵着他温热的皮肤,几乎能感受到对方呼吸时胸膛起伏的轻微震动。他无知无觉的蹭了蹭,发出一声极轻的、含混不清的呜咽,彻底昏睡了过去。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房门就被人毫不客气的推开。楚豫风风火火的闯进来,嘴里还嚷嚷着:“扶光!你要的那些东西我找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只见床上,扶光和庄宴还睡着,庄宴整个人几乎蜷在扶光怀里,脑袋枕着扶光的手臂,发丝散在扶光颈侧,睡得正沉。扶光也被这动静惊扰,皱着眉睁开眼,眼神里还带着刚醒的迷蒙和不悦。
楚豫的电子眼瞬间瞪得溜圆,视线在两人紧贴的身体上来回扫射,嘴巴张了张,愣是没发出一个音,此刻他有些痛恨他的创造者给他安装了一对视力奇好的眼珠子了。
扶光反应极快,几乎是瞬间就清醒过来。他小心翼翼的、迅捷的将自己的手臂从庄宴颈下抽出来,又动作轻柔地的把快要醒来的庄宴往旁边的被子里塞了塞,确保他裹严实了,这才翻身下床,一把拽过还没回过神的楚豫,咬牙切齿:“出去说。”
工作室里。
“可以啊扶光!”楚豫一进门就忍不住用手肘撞了一下扶光,压低了声音却压不住语气里的调侃,“嘴上说着是治病救人、贴身看护,结果护到怀里去了?还抱得那么紧?过界了吧!”
扶光揉了揉眉心,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懒懒地瞥了他一眼:“你还有脸说,进别人房间跟回自己家一样,有没有素质?还有,你要都是屁话的话就滚,我还没洗漱……”
“我说你们别打着朋友的旗号干情人的事儿行不行?”楚豫抱着手臂,一副过来人的口气,“你们这种不以恋爱为目的的勾搭都叫不正经懂不懂?”
扶光走到工作台边,拿起一个零件漫不经心的摆弄着,闻言只是似笑非笑的勾了下嘴角:“我怎么不是以谈恋爱为目的了?”
他放下零件,看向楚豫,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温水煮青蛙,懂不懂啊你,老头子。”
楚豫被他这番“言论气得半天说不出话,他想反驳,但又找不到突破口,最后只能悻悻骂一句:
“没礼貌的小鬼。”
随即没好气的把一直背在身上的那个沉重背包卸下来,“砰”地一声扔到工作台上,“喏,你说说你,明醒送你的东西,连着几年全扔给我,现在又要找回来,亏的我这几年都没收拾我的店,不然早就给你扔了。”
扶光打开背包看了看,里面是些模型之类的东西,他脸上露出怀念的神色,拍了拍背包:“谢了。”
楚豫哼了一声,算是接受了他的道谢。
扶光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心情颇好的补充了一句:“作为感谢,今天中午我亲自下厨……”
他话还没说完,楚豫脸色骤变,连连后退两步,惊恐地摆手:“别!朋友!真不用!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福气还是留给小庄吧!我消受不起!”
想起不久前那盘闪烁着诡异光芒的蘑菇,楚豫觉得自己的消化模块又开始隐隐作痛。他一边说着,一边忙不迭的转身往外溜,可惜被机械师拎住了后衣领,无情的拖向了门外。
楼下被楚豫的惨叫惊醒的况思荣睡眼惺忪的走出房间,怀里还抱着一滩喵喵。
最近喵喵都和她睡,因为她担心小猫和它的主人在一起的话,那个没分寸的机械师会偷偷给小猫喂吃的。
她抬眼看着倚靠在二楼栏杆上的机械师,长身玉立,再低头看看怀里肥胖的猫,立刻决定扭头回房间,让喵喵在“跑步机”上狂甩两斤肥膘。
至于旁边死狗模样的楚豫,则被她选择性的无视了。
重修一下[求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2章 水云身(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