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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伤新痕 第14章 第 14 章

作者:明月啾啾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1-15 22:39:40 来源:文学城

小城的节奏慢得像退潮时遗留在沙滩上的水痕。日子在海浪的重复低吟中铺展开,简单、纯粹,却充满了令人心安的暖意。

这天午后,耿司阳牵着顾夏的手,沿着海堤漫步。阳光正好,晒得人骨头缝里都透着懒洋洋的惬意。海堤内侧的小巷里,藏着一家不起眼的唱片店——“潮音”。褪色的木招牌,橱窗里摆着几台复古的留声机和蒙尘的黑胶唱片,门口挂着贝壳串成的风铃,被海风拂过,发出细碎空灵的声响。

“进去看看?”耿司阳注意到顾夏好奇的目光。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旧纸张、木质和淡淡尘埃混合的独特气味扑面而来。店面不大,却塞得满满当当。高高的唱片架几乎顶到天花板,爵士、古典、摇滚、地方民谣……各种风格的黑胶唱片像等待检阅的士兵,沉默地诉说着过去的时光。角落里,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店主戴着老花镜,正用绒布轻轻擦拭着一张唱片的封套,专注得仿佛在对待稀世珍宝。

顾夏的目光被角落一台擦拭得锃亮、造型古朴的立式钢琴吸引。琴盖开着,象牙白的琴键在昏暗的室内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泽。她忍不住走过去,指尖轻轻拂过冰凉的琴键。

“会弹吗?”耿司阳走到她身边,低声问。

顾夏摇摇头,眼神有些惋惜:“小时候妈妈教过一点,后来……都荒废了。” 那些琴键上跳跃的音符,似乎也随着那场大火和妈妈的离开,一同沉寂在记忆深处。

耿司阳没说话,目光扫过唱片架。他修长的手指划过一排排唱片脊,最终停在了一张深蓝色封套的古典唱片上。他抽出来,递给老店主。

老店主接过来看了看标签,眼睛微微一亮:“肖邦的夜曲?先生好品味。” 他熟练地将唱片放在一台老式唱机上,轻轻放下唱针。

几秒钟的细微噪音后,清澈如月光、又带着一丝忧郁的诗意旋律,如同涓涓细流,流淌在小小的唱片店里。是肖邦的《夜曲 Op.9, No.2》。音符温柔地包裹着狭小的空间,驱散了尘埃的气息,带来一种宁静的慰藉。

耿司阳走到钢琴边,朝顾夏伸出手:“要不要试试?哪怕只是按响一个音。”

顾夏犹豫了一下,看着那双盛满鼓励和温柔的眼睛,最终还是将手放在了他的掌心。他牵引着她,在琴凳上并肩坐下。她的指尖带着微微的凉意,悬在琴键上方,显得有些无措。

“别怕。”耿司阳的声音低沉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令人心安的力量,“跟着旋律,闭上眼睛,听它的呼吸。”

他温热的手掌覆在她的手背上,没有施加力量,只是稳稳地承托着。顾夏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任由那如泣如诉的夜曲流淌进心底。记忆深处某个早已落灰的角落似乎被轻柔地拂开,模糊的音符片段在脑海中跳跃。她试探着,指尖落下,按响了一个低音区的和弦。声音有些突兀,并不美妙。

耿司阳没有笑她,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指极其轻微地移动了一下,带着她的指尖滑向旁边一个更和谐的音键。“再来。”他的声音带着蛊惑般的耐心。

就这样,在肖邦夜曲温柔的背景里,在唱片机细微的沙沙声中,在耿司阳无比耐心的引导下,顾夏僵硬的手指渐渐放松。她不再刻意去想指法或乐谱,只是在旋律的河流里,笨拙地、试探性地按响几个音符,像是初学游泳的孩子,小心翼翼地触碰着水流。有时和谐,有时突兀,但每一次触碰琴键,都像是在轻轻叩击着尘封已久的心门。

老店主擦拭唱片的手停了下来,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静静地看着这对依偎在钢琴前的年轻人。

“手臂抬高一点点,让力量自然落下…”耿司阳的声音几乎淹没在音乐里,更像是一种气息拂过她耳畔。他的心跳平稳地透过相贴的身体传递过来,稳定着她的心神。

当顾夏终于磕磕绊绊、却意外和谐地跟随着主旋律按出一小段连贯的音符时,她自己都惊讶地睁开了眼睛。一股细微的、带着暖意的电流窜过心脏。

就在这时,唱片店门口贝壳风铃又响了一声。

叶晴无声地走了进来。她依旧是那副清冷的样子,目光扫过店内,最终落在钢琴前那对身影上。她的视线掠过耿司阳覆在顾夏手背上的手,落到顾夏因专注和微小的成功而泛起红晕的侧脸上。

她没有走近,也没有说话,只是随意地走到一个摆满爵士唱片的架子前,指尖划过唱片脊,似乎在寻找什么。但那专注的姿态,显然有一部分注意力留在了钢琴的方向。

耿司阳敏锐地察觉到了门口的动静。他抬起头,目光与叶晴短暂相接。没有火花,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太多情绪的波动。叶晴的眼神依旧是那种深潭般的平静,只是在她垂下眼帘继续扫视唱片时,唇角似乎比平时放平了一丝——那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弧度变化,或许是她能表达的最高程度的“不打扰”。

耿司阳对她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眼神里有种心照不宣的平静。叶晴的出现,不再是风暴的预兆,更像是一个沉默的、存在于背景里的符号。

顾夏沉浸在指尖触碰音乐带来的新奇感受中,并未察觉到这短暂的交锋。一曲终了,唱片机发出细微的空转声。顾夏的手指停在琴键上,微微喘息,脸颊因为兴奋而泛红,眼神亮晶晶的,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孩子。

“我……好像能感觉到一点了……”她喃喃道,带着一种久违的、纯粹的快乐。

耿司阳笑着,揉了揉她的头发:“嗯,比我第一次学琴时强多了。”他松开覆在她手背上的手,改为轻轻握住她的五指,“以后慢慢来,这里有的是时间。”

老店主笑眯眯地走过来:“小姑娘很有灵气啊。要不要挑张唱片?或者,买本简单的琴谱?”他指了指角落一个书架上的旧琴谱。

顾夏看向耿司阳,眼睛里的光采让他无法拒绝。最终,他们买下了一本泛黄的《钢琴简易入门》和一张封面是蔚蓝海岸的黑胶唱片。

走出唱片店,夕阳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拉得很长。海风带着傍晚特有的温柔,吹散了唱片店里的旧时光气息。

“想吃什么?”耿司阳问,手里拎着装着唱片和琴谱的纸袋。

顾夏的目光被堤坝下方一个冒着热气的小摊吸引。那是一个卖鲷鱼烧的老奶奶推车,金黄的面糊在特制的模具里滋滋作响,散发出诱人的甜香。

“那个!”顾夏眼睛一亮,指着那温暖的小摊,“红豆馅的!”

耿司阳失笑:“好。”

热腾腾的鲷鱼烧拿到手里,外皮酥脆,内里软糯,滚烫的红豆沙馅香甜绵密。顾夏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满足地眯起了眼,像只偷腥成功的猫。耿司阳看着她鼓起的脸颊,自己也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化开。

“好吃?”他问。

“嗯!”顾夏用力点头,把咬了一口的鲷鱼烧递到他嘴边,“你也尝尝这个部位,红豆最多!”

耿司阳就着她的手咬了一口,目光却一直锁在她笑意盈盈的脸上。“嗯,很甜。”他说,眼神里的甜意远胜于口中的红豆。

夕阳沉入海平线,天空晕染开大片瑰丽的橙红与紫罗兰色。堤岸上亮起了温暖的灯火。两人并肩坐在海堤的石阶上,脚下是温柔拍岸的潮水,手里是温热的甜点。

“司阳,”顾夏看着远处变幻的霞光,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梦呓,“我好像……很久没有这么简单、这么开心地……只是‘活着’了。”

耿司阳侧过头,将她被海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霞光在她脸上勾勒出柔和的金边,她眼中的光芒,比夕阳更让他心动。他握住她拿着鲷鱼烧的手,连同那份简单的甜蜜一同包裹进掌心。

“我也是。”他低声回应,声音揉碎在海风里,“以后的每一天,我们都要这样活着。”

潮音在脚下低回,红豆的甜香在唇齿间萦绕。血色共生的沉重过往,被这片海温柔地稀释、沉淀。剩下的,是掌心紧贴的温度,是分享一口甜点的寻常喜悦,是每一个被潮声祝福的、平淡却闪着微光的明天。他们的王国,就在这烟火人间最寻常的甜香与暮色里,稳稳矗立。

海边的黎明总是来得格外早,天际泛着鱼肚白,海面是沉睡的灰蓝,带着一种朦胧的静谧。耿司阳的生物钟似乎已经和潮汐同步,当第一缕真正的曙光刺破薄雾,他便悄然起身。

他没有叫醒身边依旧睡得香甜的顾夏。她侧蜷着,脸颊陷在柔软的枕头里,呼吸均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像个毫无防备的孩子。耿司阳俯身,在她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一个轻如羽毛的吻,带着晨露般的清新。

他换上运动服,动作轻得像猫。推开露台门,带着咸腥凉意的晨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最后一丝睡意。他沿着海岸线开始慢跑。脚下是松软的沙砾,耳边是轻柔的涛声和海鸥清越的鸣叫。金色的光线正一点点蚕食着灰蓝,将海浪的边缘染上金边。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海的味道和自由的畅快。健康的、有力的心跳在胸腔里规律地搏动,每一次起伏都像是在无声地感恩着这片天地赋予的新生。

跑过一段礁石区时,他再次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叶晴依然坐在那块巨大的礁石上,面对着初升的太阳,姿势笔直。她腿上摊着速写本,炭笔在纸上游走。晨曦为她清冷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近乎神圣的光晕。她似乎完全沉浸在另一个世界里,与周围的静谧融为一体。

耿司阳脚步未停,只是远远地朝那个方向投去一瞥,目光平静。没有惊扰,没有问候,像对待海风或者一块沉默的礁石。他们之间不需要多余的言语,这种刻意的距离感,反而成了这片港湾里一种奇特的默契。他继续向前跑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晨光交织的沙滩尽头。

当耿司阳带着一身薄汗和清爽的海风气息回来时,白色的两层小楼里已经飘起了咖啡的醇香。顾夏穿着宽大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起,正在开放式厨房里忙碌。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洒满料理台,照亮了她纤细的身影和专注的侧脸。锅里正煮着牛奶燕麦粥,咕嘟咕嘟冒着温暖的气泡。她哼着昨天在唱片店听来的不成调的旋律,是昨天那首肖邦夜曲的片段。

“早安,我的艺术家。”耿司阳从后面拥住她,下巴搁在她肩窝,带着运动后的热气和笑意。

“早,我的晨跑健将。”顾夏侧头蹭了蹭他的脸颊,顺手将一小碗切好的新鲜水果推给他,“补充维C。洗手准备吃早餐。”

早餐简单却丰盛:温热的牛奶燕麦粥,淋着一点本地蜂农酿的野花蜜;烤得焦香的全麦面包片;耿司阳昨天早上发明的“沉思蟹”煎蛋升级版——这次他尝试用海苔碎做了小螃蟹的钳子,看起来生动了许多;还有一盘色彩鲜艳、沾着露水气息的水果。

两人坐在洒满阳光的餐桌前,安静地享用着。窗外的海面已经彻底苏醒,波光粼粼,闪烁着细碎的金光。偶尔有渔船拖着白色的尾迹驶过,像在蓝色丝缎上划出的银线。

“今天想做什么?”耿司阳放下杯子,问道。

顾夏咬着面包片,眼睛亮亮的:“想画海!今天的阳光特别好,海水蓝得特别透亮,像一大块流动的蓝宝石。我还想……嗯,再去‘潮音’看看?昨天那本入门琴谱,最简单的曲子我也许能试试?”她的语气里带着小小的雀跃和试探。

“当然可以。”耿司阳笑意更深,“今天我当你的专属听众兼拉拉队。不过,下午……”他故意顿了顿,看着顾夏好奇地扬起眉毛,“要不要跟我去渔港转转?听说傍晚归航的时候很热闹。”

顾夏眼睛更亮了:“好啊!我还没近距离看过渔船卸货呢!”

午后的阳光更具穿透力,将海面晒得暖洋洋。顾夏果然抱着她的画板和粉彩,在露台上对着大海写生。耿司阳则履行了他的诺言,安静地坐在她身后的阴影里,捧着一本书,目光却时不时从书页上抬起,落在她专注的背影上。阳光勾勒出她纤细的脖颈和微微起伏的肩膀曲线,她的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仿佛在悄悄编织着属于他们的、宁静的时光之网。

他会适时地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柠檬水,或者在她稍有停顿、似在思考时,低声问一句:“需要‘沉思蟹’来激发灵感吗?”换来顾夏一个嗔怪又忍不住笑的眼神。

时间在画笔和书页间悄然滑落。当太阳开始西斜,给海面洒下长长的、金红色的光斑时,两人收拾好东西,步行前往小城边缘那个小小的渔港。

还未走近,空气中便弥漫开浓郁的海腥味和咸湿的气息,但并不难闻,反而带着一种原始的、生机勃勃的力量。木头搭建的码头向海面延伸,几艘油漆斑驳的渔船正缓缓靠岸。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甲板湿漉漉的,反射着夕阳的光。皮肤黝黑发亮、穿着防水围兜的渔民们大声吆喝着,动作麻利地将沉甸甸的渔网拖上码头。网眼间,银光闪闪的鱼儿徒劳地蹦跳着,带起一串串晶莹的水珠。色彩斑斓的螃蟹和奇形怪状的贝类也被倾倒出来,在码头的木板上缓慢爬行或堆叠。

空气里充满了嘈杂却充满活力的声音:渔船的引擎轰鸣声、缆绳摩擦木桩的吱嘎声、渔民们粗犷的吆喝声、鱼贩讨价还价的嚷嚷声、还有海鸥兴奋的盘旋鸣叫……

顾夏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吸引住了。她顾不上气味和喧闹,像个充满好奇的孩子,拉着耿司阳的手,在人群和鱼筐间小心翼翼地穿梭。她看着渔民们熟练地分拣渔获,听着他们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方言大声交谈,感受着这份与大海搏斗后的收获喜悦和人间烟火气。

“看!那只螃蟹好大!”她指着筐里一只挥舞着巨大钳子的青色螃蟹惊呼。

“小心点,别被夹到手。”耿司阳笑着将她拉远一点,目光却温柔地追随着她脸上那份纯粹的、被点燃的兴奋和好奇。这样的顾夏,生机勃勃,眼里盛满了光,是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景象。

一个热情的渔民大叔看到这对气质出众、显然不是本地人的年轻情侣,笑着抓起两条还在蹦跶的、银鳞闪闪的鲜鱼塞过来:“刚上岸的!给你们尝尝鲜!清蒸最好!” 不由分说地塞到了耿司阳手里。

耿司阳有些措手不及,看着手里还在甩尾挣扎的鱼,再看看顾夏忍俊不禁、看好戏的表情,无奈地笑了笑,随即诚恳地向大叔道谢。

夕阳彻底沉入海平线,天空燃烧着最后的橘红与深紫。渔港亮起了昏黄的灯火,照亮了归航的船只和依旧忙碌的人群。耿司阳一手拎着那两条用草绳穿好的、还在滴水的鲜鱼,一手紧紧牵着顾夏的手,两人踩着铺满碎金光芒的归路,朝着那栋亮着温暖灯火的白色小楼走去。

海风带着晚归渔船的柴油味和他们手上鲜鱼的腥气,吹拂在脸上。脚下的路并不平坦,偶尔还会踩到散落的贝壳碎片,发出细脆的声响。顾夏的手指紧紧扣着耿司阳的,她的手心温暖而有力。

“司阳,”她忽然开口,声音在渐起的海风中显得格外清晰,“原来活着的味道……不只是红豆馅的甜香,还有海水的咸腥,渔港的喧闹,甚至……手上鱼腥味。”她抬起两人紧握的手,晃了晃那条还在挣扎的鱼,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耿司阳停下脚步,侧身看着她。夜幕低垂,渔港的灯火在她清澈的眼眸里投下细碎的光点,那里盛满了对生活最本真的感知和喜悦。他低头,额头轻轻抵着她的额头,呼吸交缠,带着海风、鱼腥和彼此的气息。

“嗯,”他低低应着,声音里充满了满足和笃定,“每一种味道,都是活着的证明。只要和你一起尝,就是甜的。”

夜幕温柔地合拢,将并肩的身影、海风的絮语、渔港的喧嚣,以及那两条还在不甘心扭动的鲜鱼,连同他们手中那份平凡却无比珍贵的烟火人间,一同包裹进了这片被潮汐永恒守护的港湾深处。血色共生的烙印,早已融入了这斑斓生活的底色,成为了支撑他们拥抱每一种活着的滋味的力量。

暮色四合,海天交接处最后一丝橘红也被深沉的靛蓝吞噬。白色小楼里灯火通明,厨房飘散着清蒸海鱼的鲜美气息。耿司阳挽着袖子,正专注地将蒸得恰到好处的鱼肉从骨架上剥离,动作带着手术刀般的精准……和一丝不合时宜的笨拙。顾夏在一旁切着姜丝和小葱,准备调蘸料,看着他略显紧张地对付那条鱼,时不时发出低低的笑声。

“耿医生,需要我帮你处理‘疑难杂症’吗?” 她揶揄道,指的是鱼腹部一小块难缠的刺。

耿司阳抬眼,故作严肃:“顾护士,请对我的手术技能保持信心。” 话虽如此,他最终还是接受了顾夏递过来的小镊子,两人头碰头,花了点功夫才把那根狡猾的小刺清理干净。

窗外,一轮皎洁的满月缓缓升起,银辉洒满宁静的海面,将波涛染成流动的碎银。海浪声在月色下显得格外温柔,像低沉的摇篮曲。晚餐是简单的清蒸鱼、白灼虾和清炒时蔬,沾着顾夏调的姜葱酱油汁,鲜美无比。两人坐在落地窗边的餐桌旁,就着月光和涛声,安静地享受着这顿带着海港烟火气的晚餐。

饭后,顾夏清洗碗碟,耿司阳则拿着干布仔细擦拭着料理台。厨房里只剩水流声和碗碟碰撞的轻响,带着一种家常的安宁。收拾停当,顾夏擦了擦手,目光落在角落那本从“潮音”买回来的泛黄琴谱上。月光透过窗户,正好照亮了封面上模糊的字迹。

“想不想……听我试试?”她拿起琴谱,声音里带着点羞涩和期待。

“当然。”耿司阳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抹布,走过来自然地牵起她的手,“我的专属音乐会,现在开始。”

巨大的落地窗像一幅天然的月光舞台背景。顾夏在琴凳上坐下,深吸一口气,翻开了那本简易入门琴谱。第一首是极其简单的《小星星变奏曲》。她伸出指尖,对照着五线谱上那些小小的“蝌蚪”,小心翼翼地按下一个琴键。

“哆……”

清晰的音符在月光流淌的客厅里响起,显得有些孤单。

“唻……”

下一个音符,带着一丝犹豫。

她的动作很慢,每一个音符之间都有明显的停顿,需要低头反复确认指法。指关节因为紧张而微微发白,额角甚至沁出了一点细汗。在唱片店里那片刻的流畅仿佛只是个幻觉,此刻只剩下磕磕绊绊的摸索。

耿司阳没有坐到她身边,而是拖了一把椅子坐在钢琴斜后方,一个能看到她侧脸和指尖的位置。他没有出声指导,只是安静地坐着,如同最耐心的听众。月光勾勒出她专注而略带紧张的轮廓,那微微蹙起的眉头和抿紧的唇瓣,都让他心头柔软得不可思议。

她弹得很糟糕。断断续续,节奏不稳,有时甚至按错了键,发出刺耳的不和谐音。但耿司阳听得无比专注,眼神温柔得像窗外那片被月光亲吻的海。他看着她的指尖在象牙白的琴键上笨拙地跳跃、摸索,每一次短暂的流畅连接,都让她眉头舒展,眼中闪过小小的光亮。

客厅里只剩下她生涩的琴音和窗外永恒的海浪声。月光无声流淌,将两人的身影投射在地板上。一个在艰难地叩击着童年的回响,另一个在沉默地守护着这份笨拙的勇气。

不知过了多久,顾夏终于磕磕绊绊地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她长长舒了口气,肩膀松懈下来,手指有些僵硬地停在琴键上。她转过头,看向耿司阳,脸上带着一丝挫败和不好意思的笑容:“好像……比想象中难。”

耿司阳站起身,走到她身边,没有评判,没有安慰,只是伸出温热干燥的手掌,轻轻包裹住她微微发凉、带着薄汗的指尖。他俯下身,在她额角那个被汗水濡湿的地方印下一个轻吻。

“很好听。”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无比认真,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每一个音符,都很好听。” 不是虚假的安慰,而是他真的在她生涩的琴音里,听到了某种坚韧而珍贵的东西——她在努力走出那片被大火焚毁的废墟,在笨拙地重建一些失去的美好。

顾夏怔怔地看着他深邃眼眸里映着的月光,还有月光下清晰的自己。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或失望,只有满满的欣赏和温柔的鼓励。胸腔里被挫败感占据的角落,仿佛被他掌心传来的暖意和这句简短的话语瞬间融化。她眼眶微微发热,用力回握了一下他的手。

“真的?”

“嗯,”耿司阳低笑,顺势在她旁边的琴凳坐下,“要不要一起弹?我弹这个,你试试这个?”他的手指在琴谱上点了点两个简单的和弦位置。

顾夏用力点点头。这一次,当耿司阳修长有力的手指按下主旋律,顾夏紧跟着他示意的和弦位置,小心翼翼地按下琴键。虽然她的和弦加入得依然生涩滞后,但节奏似乎被耿司阳稳稳地掌控住了。简单的旋律在两人指尖流淌开来,虽然依旧稚嫩,却意外地和谐了许多。

月光如水,海浪如歌。黑白琴键上,两双手以不同的节奏触碰着相同的音符。一个沉稳流畅,一个笨拙却努力追赶。那不成调的、断断续续的《小星星》,在这海边的月夜里,成了最动听的二重奏。不需要完美的技巧,只需要身边的那个人,和那份愿意共同尝试的温柔心意。

一曲终了,余音仿佛还在月光中缭绕。耿司阳的手指没有离开琴键,而是随意地滑过,即兴弹奏起一串轻柔舒缓的旋律,像月光下安静流淌的溪水。顾夏安静地靠在他肩头,听着那即兴的琴音,感受着他胸腔的震动和沉稳的心跳,眼皮渐渐沉重。

“累了?”耿司阳停下手指,低声问。

“嗯……”顾夏含糊地应着,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

“去睡吧。”他揽着她的肩膀起身。

就在准备上楼时,顾夏的目光无意间扫过玄关置物架上那个被遗忘的纸袋——里面装着叶晴昨天带过来的、说是“借阅”的几本海洋生物图鉴。她走过去,想把袋子拿起来放到书架上。

然而,一本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记的硬壳素描本,却从图鉴的夹页中滑落出来,“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顾夏弯腰捡起。这不是图鉴,也不是叶晴今天带走的那个速写本。这个本子更小,更旧,封面是深沉的墨蓝色,没有任何文字或图案。她下意识地翻开。

第一页,不是画,而是一行行娟秀却透着冷硬笔锋的字迹,像是写给某个特定的人,却又从未寄出的信:

> **“XX:**

>

> 海边的阳光似乎能溶解掉一些东西。比如防备,比如……某些自以为是的执念?

>

> 看到他们了。在沙滩上堆沙堡,像两个从未被命运摔打过的孩子。他给她弹琴,手指笨拙地覆盖着她的,引导着笨拙的音符。指尖的温度透过琴键都能感受到灼热。真是……愚蠢的、毫无效率的浪费时间。

>

> 可为什么,那画面像一根极细的针,扎进了这里(信纸的这个地方似乎被笔尖无意识地重重戳了一下,留下一个深深的墨点)。

>

> 她手腕上的疤很浅了。他心口的疤依旧狰狞。但他们的眼神……该死的干净。像被这片海彻底洗过。

>

> 或许你说得对。有些执拗,最终困住的只有自己。就像对着礁石挥拳,除了徒增疼痛,毫无意义。

>

> 这里的潮汐有种力量。不是摧毁,而是一种……近乎残忍的抚平。它一遍遍冲刷,带走沙堡,带走脚印,也仿佛能带走一些盘踞在阴影里的、自以为是的算计和不甘。

>

> 我不懂什么是‘祝福’。但看着他们分享一条沾着鱼腥味的鱼,看着月光下那架破钢琴前笨拙的二重奏……

>

> 算了。

>

> 信写到这里,似乎也失去了寄出的必要。连同那些翻涌的、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情绪,一起丢进海里吧。

>

> 这里的日出,很刺眼。

>

> **——Y”**

信到此戛然而止,没有落款日期。字里行间透着一股挣扎后的疲惫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动摇与……羡慕?那冰冷的笔锋下,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透进了海边的阳光。

顾夏捏着那几张薄薄的信纸,指尖微微发凉。她抬起头,看向身边的耿司阳。耿司阳也看到了那封信的内容,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个被笔尖重重戳下的墨点片刻,眼神深邃如海,却没有太多意外。他似乎早就预料到,叶晴内心并非一块毫无裂隙的坚冰。

他拿过顾夏手中的信纸,小心地夹回素描本里,连同那本墨蓝色的硬壳本一起,轻轻放回置物架上的纸袋中。

“明天,我会把它放回她门口。”耿司阳的声音很平静,带着一种洞悉后的了然。他没有评价信中任何一个字,只是轻轻揽住顾夏的肩膀,将她往楼梯方向带。

“司阳,”顾夏靠着他,声音很轻,“她其实……”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海要渡。”耿司阳打断她,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声音低沉而温和,“我们的船,已经靠岸了。这就够了。”

月光如水,静静流淌在静谧的客厅里。那架沉默的钢琴,那本藏着未寄心事的素描本,都在银辉中泛着柔和的光泽。窗外,海浪依旧温柔地拍打着沙滩,一遍又一遍,冲刷着时光的印记,也抚平着所有暗涌的波澜。血色共生的烙印早已深埋在生命的肌理之下,不再是诅咒,而是让他们更懂得珍惜这月下琴声、烟火鱼腥和笨拙相依的,每一个平凡夜晚的基石。他们的船,稳稳停泊在这片被月光祝福的港湾里,锚链深扎,再无风浪能将其撼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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