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言过了。”
熟悉的声音传来,眼前之人还未转身,杭谨庭便早已笃定了他的身份。他久久注视着那人的背影,直到对方的面容出现在他的眼前,杭谨庭无比痛恨自己无法脱离这具身体独自行动。
同周翊一模一样的面容与名字,就连声音都一般无二,杭谨庭看着对方转身面向自己,冬风猛然裹挟着寒意袭来,竹叶潸然落下,他看见自己担心许久的人竟微笑起来。
只是这微笑的对象是阿留,杭谨庭反应过来。
“不过是打个招呼,同我预料的一样,阿留果然是奇才。”周翊起身,长衫衣摆拖地,他向着阿留走去,语气柔和,“周翊,字允卿。叫你来这的不是师父,是我。”
打量着面前的男子,阿留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他无法将眼前之人与策宇寰口中的将军联系在一起,四目相望,却好似被对方一眼望穿,男孩没有行动,却被周翊轻轻拍了拍肩。
“入座吧。”周翊轻声道,“叫你来没别的事,我提前从西域赶回来,就是......想先见见你。”
“提前?”
“将军在西域驻军,带兵打仗。”开口解释的是策宇寰,“前些日子刚打了一场胜仗,趁着将士们喘息的时间,他得知师父寻到了你,特意快马加鞭赶来。”
阿留走至周翊手指的方向入了座,有些拘束,甚至不敢抬头,但男孩仍旧鼓起勇气追问道:“将军......为什么想见我?”
“师父打算收你为徒。”
周翊一句话道破,倒是让阿留不由一愣,受到的惊吓大于惊讶,男孩猛然叩首俯身:“姜,姜先生,我......”
伸出手来稳住阿留的肩膀,姜隽青半起身,没有给男孩继续说下去的机会:“你先别急着拒绝。在你决定之前,我先问你几个问题。”
阿留稍稍抬起头,望着姜隽青,听闻对方问道:“这一个月,你在我府里见到了些什么?”
思忖了片刻,阿留回说:“府中即是冷清,又是热闹。而且没有一个下人,所有人都是靠着自己做事。”
姜隽青点头:“姜府上下无一例外,所有人都是靠着自己努力生活。包括我的三位弟子,他们在刚来的时候都曾问过我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阿留下意识地反问。
“我们也就算了,为什么师父也要如此?”此时,策宇寰代替姜隽青开了口,他拿起陶瓷杯轻轻抿上一口茶,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男人又直接公布了答案,“后来,师父便说,‘师之道,世之道’。”
阿留望向策宇寰似乎没能理解,他又扭头看向周翊,瞧见对方也没有要向他解释的意思。男孩直起身板,却始终皱着眉,他似乎努力在思考方才那番话的含义,最终缓缓问道:“世上的道又如何?什么才是世之道?”
“真常之道,悟者自得。”
周翊在一旁出口打断,他垂下眼,面对策宇寰与姜隽青同时投来的目光,仍不为所动。尺树寸泓,穿林打叶,却令人万分心静,周翊的声音悠远绵长,不响却直直传入阿留的心中,他于万林之中再次弹奏起一首古曲,手指在弦间拨弄,却没有注入半分灵力,只是简简单单的一段旋律,却让男孩的心再次波澜起来。
周翊道:“若你想要找到答案,便应允了师父罢。”
阿留在犹豫,杭谨庭却是在这番交谈之中严肃起了神情,他久久注视着周翊,一时之间将方才的震惊已然抛在了脑后。脑中不知怎的浮现出了当时在教室中与周翊讨论师道的场景,杭谨庭仔细回忆起来,对方的结论竟与如今的说辞一般无二。
是巧合还是......?
桌面上放着一杯还未动过的水,它被静静置于台面,风吹散了它的温度,空中飘了两片雪,融入水中,在顷刻间便消失不见。
“那......姜先生为什么想收我做徒弟?”
“实不相瞒,是允卿说服的我。”姜隽青将视线投向周翊,慢条斯理道,“津门很少收内门弟子,一是要有天赋,二必须得有过人的心性。你体内蕴含的灵力无比充沛,先前一曲踏歌,允卿虽未用尽全力,但你仍旧毫发未伤,可谓是奇才。寻常修道之人在谱曲进入第二章节之后,便会产生幻觉了。”
轻笑了一声,停顿了片刻,姜隽青继续道:“至于心性,我不得而知。但是宇寰对你的评价颇高,允卿更是拿自己作为担保,对于你,我十分好奇,究竟是一个怎么样的人,才能让我两位弟子对你如此看重?”
“阿留自认为没有过人之处。”男孩稍稍作揖,语气谦逊,“我自幼跟着母亲逃亡,书没有读过几本,见识也不如将军与副将般甚广。两位如此看重我,怕是折辱了......”
“你觉得我的眼光有问题?”周翊一句话打断阿留,带着严厉与质疑,让男孩不由得紧张起来,“我带兵打仗这些年,虽不是百战百胜,但阅人无数,自是明白人心之分,我用人做事有我自己的分寸与打量。”
阿留反问:“那将军如此,为何不直接将我纳入军营,而是选择将姜先生收我为徒?”
周翊一愣,目光直视阿留,让对方的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将士们需要百分百服从命令。”久久,周翊终是回答道,“而你不用。
此话一出,四人同时静默在了原处。时间流逝之慢,在其间发生的每一帧故事,都很难让人忽略不计。远山之中传来的声声鸟啼,伴随着深林深处的潺潺流水,竹叶落下时的簇簇声响,男孩便在万物生长间缓缓站起了身。
阿留行走至姜隽青的面前,撩起长衫的下摆慢慢跪下了身。他从未穿过这样的服饰,行动起来还有些许木讷,双膝着地,稳稳跪在了男人的面前。阿留用双手持着茶杯,平举在自己的面前,将它徐徐递向了姜隽青。
“若是师父不后悔,那阿留愿意留下当您的弟子。”
“你可想好了?”姜隽青询问,“津门不比其他门派,外门弟子虽遍及天下,但内门算上你,只有寥寥四人。你的天赋的确算上乘,但天赋并不能代表一切,津门的条规并不繁多,我只需要你记住一点,这里便永远都是你的归宿。”
阿留点头,问道:“记住何事?”
“守住本心。”
仅仅四个字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它砸于阿留心头似乎有着千斤的重量,让男孩久久不能回神。姜隽青没有接过阿留递来的茶杯,他看着男孩愣神的模样,坐于原地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回应。
策宇寰在一旁默不作声,周翊却拿起了瓷杯饮茶。杭谨庭身处阿留体内行动无法自如,用着一双眼牢牢望向面前这个他熟悉的男人。
津门、周翊、策宇寰......
想起周翊在自家时,向他提起过的津门传闻,以及自己幼时从师父口中听到的点点滴滴,杭谨庭不由得怀疑起来,难不成自己寄居的“阿留”,正是他的始祖策留?
“弟子谨遵师命。”
一声回答打断了杭谨庭的思路,他跟着男孩一同抬起头,面前是姜隽青缓缓从自己的手中接过那杯茶。凉茶入喉,男人却微笑了起来,在这寒冬腊月里,男孩的心像是被人点燃,他同样面对着姜隽青扬起了嘴角,耳边悠悠传来了周翊的那声“小师弟”。
这是杭谨庭第一次瞧见男人这般微笑的模样,与他从前认识的周翊并不相同,眼前之人的脸上似乎总是带着一丝宠溺,在看向阿留的时候,不知不觉眯起了眼,扬起了眼角。
“二师兄、三师兄。”阿留起身,向着周翊与策宇寰行礼,“阿留......”
还未出口,策宇寰便打断道:“津门没有这么多礼数,见到我们就如见到家人一般,不必行李拘束。”
阿留一愣,看向姜隽青时却瞧见对方颔首。
“自是不必多礼。”姜隽青道,“阿留可知自己的阿爹何姓?”
男孩摇头:“不知。师父与师兄便唤我阿留吧,我......”
“你可还想找到你的其他家人?”姜隽青一语中的。
沉默了半晌,男孩终是点了头:“我记事起就跟随阿娘,但她告诉我,我还有阿兄,虽然不知道是否还活着,可我想试试。”
“如此甚好。”姜隽青起身,他拍了拍阿留的肩,越过男孩走向亭外。外边不知何时飘起了大雪,鹅毛般的雪花飘落至男人的肩头,将他的青衫黑发染成了白色。
“若是需要,我们定会不遗余力帮助你。”姜隽青的声音在阿留身前响起,“从今往后,津门便是你的第二个家。”
阿留望着师父的背影没有回神,耳边的这句话经久不散,如更古不变的冬风悠扬飘荡于心间。山林被披上了一层薄霜,世界却又似乎带上了一丝温度,不知何物在灌木丛中跳窜,撞到了一根竹,抖落了一身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