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渐沉,慕栩从太后宫中出来,又命人拟好诏书发往各处,待一切忙完,天边已只剩一抹残红。
他立在阶前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要去面对那个被“自己”亲手摧折、如今冰冷如刃的人。
庆云殿前,宛璎竟还站在原地,连姿态都与午后分别时一般无二,仿佛这数个时辰他从未动过。
慕栩心头一紧,愧疚与无措瞬间涌上,在对上那双凝着寒霜的眸时,连手脚都不知该如何摆放。他语无伦次地开口:“……淮月,我、我是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可我……我知道我对不住你……”
宛璎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声音轻柔:“奴怎敢质疑陛下。陛下所作所为,岂有不当之处。”
暮色落在他脸上,桃花玉面,顾盼生辉,确是天人之姿,倾国颜色。
只是那双眼底翻涌的是杀意。
“淮月,我是认真的!”慕栩强压下心慌,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恳切,“我知道往日……”
“陛下,”宛璎冷冷截断他的话,“您若要奴做些什么来取悦,直说便是。讲这些虚言,平白耗费精神。”他略顿一顿,“至于今晨冒犯之罪,奴已自行责罚。”
说罢,他竟毫不犹豫地扯开衣领,将一段白皙脖颈与锁骨暴露在暮色中——那原本如玉的肌肤上,除了层层叠叠的旧疤,赫然添了几道狰狞的新伤,皮肉外翻,血色未凝。
慕栩呼吸一窒,心头巨震: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到底要怎么说他才肯信?!
“淮月!你……你以后不许再这样!”他又急又怒,声音都变了调,“立刻去太医院取药!”
宛璎微微偏头,眼中是真切的疑惑:“陛下这是何必?……过不了几日,您若又一时兴起,这些伤岂不是白白养好了,反倒扫了您的兴致。”
“……”
慕栩简直想穿越回去,给那个混账的自己一记耳光。
这都什么丧尽天良的癖好!
而眼前人这副理所当然、近乎麻木地承受一切的态度,更让他心惊——曾经的自己,难道竟是乐在其中,甚至嫌他不够顺从吗?
他根本只当自己是在演戏。
正当慕栩内心备受煎熬、悔恨交加时,宛璎却已自顾自地继续禀报:“……您先前吩咐要解决的人,奴已处置妥当。用的,是您亲传的那招‘月下无痕’,干净利落。”
“谁?……我让你杀的?”慕栩彻底懵了。
他猛然想起另一件更让他心惊的事——自己如今怕是连三脚猫的功夫都不剩,而宛璎至今未对他下杀手,恐怕正是顾忌着他“深藏不露”的武功。再加上小颂子之前吞吞吐吐透露的蛛丝马迹,宛璎在日前那场宫变中,究竟是护驾……还是别有图谋?
慕栩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事已至此,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他勉强定下心神,试探着问:“那……黎王那边?……”
“陛下放心,”宛璎垂眸,声音听不出情绪,“有璎看守,万无一失。”
……其实我是想问到底该怎么处置他啊。慕栩暗自苦笑。看来淮月是打定主意,不肯放人了。
两人便这般僵持着,一个满眼愧疚不知所措,一个冷若冰霜无动于衷。
最终慕栩实在招架不住那刀子似的目光,寻了个连自己都觉得蹩脚的借口:
“朕……朕忽然想起,朱太医嘱咐了时辰换药,耽搁不得……淮月,你也早些歇息。”
他说完,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转身,逃也似的快步离去,连背影都透着仓皇。
宛璎静立原地,直至那抹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道尽头,眼中的冰寒才渐渐化为一丝讥诮。
“呵。”一声轻嗤逸出唇角。
……
方才一直隐在暗处的影卫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侧:
“大人,可需继续盯着?”
影卫的声音低哑,几乎融入夜色。
“盯紧他。”宛璎未曾回头,声线在晚风中显得格外冰凉,“佟府,黎昌各处,一切照旧,不得有误。”
“是。”
待影卫退去,宛璎才缓缓自衣襟内取出一方素帕,垂眸,极其细致地擦拭着方才被慕栩目光触及的脖颈与手腕肌肤,仿佛要揩去什么不洁之物。
他在原地默然立了半晌,直至夜色彻底笼罩宫阙,方才转身,步履无声地踏入身后幽暗的内殿。
殿内被软禁的黎王慕洙听得脚步声,只当是来送晚膳的宫人,抬头却见宛璎两手空空,不免蹙眉:“宛璎?……本王的膳食呢?”
回答他的,是“铮”的一声清鸣——霜蟾刃骤然出鞘,雪亮的刀光在昏暗中划出一道寒弧,直指他咽喉。
慕洙吓得魂飞魄散,一屁股跌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错了我错了!宛、宛璎……淮月兄!有话好说!莫急!……”
宛璎向前一步,刀刃稳稳抵住他喉间皮肤,唇角勾起一抹弧度。
“知道错了就别动,”他声音轻柔,“我现在,很不爽。”
宛璎单手便将那肥硕的身躯提起,如同甩弄破布般狠狠掼在地上。
慕洙的惨叫声凄厉地划破夜空,然而这深宫重重,竟无一人前来过问。
慕栩……慕栩。
你此刻究竟在盘算着什么?
那些故作姿态的忏悔,字字句句都令人作呕。
腕骨传来阵阵隐痛,他垂眸瞥见旧伤,眼底戾气更盛。早知这慕洙如此不堪一击,今日就该让那皇位易主——
思绪骤然被记忆撕裂。
“……瞧这姿态,虽如犬马匍匐,倒衬得这副好皮囊更是难得。”
慕栩的笑声清越,靴尖却碾上他脊背。
“学两声狗叫听听?若学不像,就这么跪着给诸位助兴也好。”
四周哄笑如潮。
有人啐道:“虽则是个阉奴,可别轻易弄死了……”
那些声音如毒蛇缠绕而上。
宛璎猛地收势,将慕洙如弃敝屣般甩开。后者连滚带爬地缩进殿角暗处,抖如筛糠。
霜蟾刃铿然归鞘。他立在满地月辉中喘息。
旧日幻影与今夜那张故作无辜的脸重叠翻涌,几乎要撕碎他最后的理智。
……
此刻的慕栩正坐在空阔得能听见回音的御书房里,对着能映出人影的紫檀木长案发怔。
这皇宫什么都好,就是太大、太安静。他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抠着龙椅扶手上镶嵌的南海珍珠,目光四处游移——从殿顶盘踞的金龙藻井,到墙角伫立的仙鹤衔灯铜架,最后落回下方那位须发皆白、咳得仿佛下一刻就要散架的老臣身上。
内阁首辅顾筠抱着一摞比他本人还高的卷宗,正以一种“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架势,逐字逐句地禀报登基大典的筹备事宜。
“然则……咳咳……礼乐规制,需钦天监先行勘探吉时……咳咳咳……另,仪仗、冕服皆需加紧筹备,不得有误……”
眼见老臣一句话三喘气,脸都憋红了,慕栩实在忍不住开口:“……顾老,您先歇口气,喝盏茶润润喉,这些待会儿再念也不迟。”
顾筠却顽强地摆摆手,坚持要将忠诚进行到底:“老臣……老臣无碍!陛下宽仁……咳咳!正因陛下……陛下昔日……所为,恐引民间非议,故而此次大典,天兆与人理须得皆备周全,方能重振天威,收复民心!……”
慕栩听得嘴角微抽。这老头,说“昔日所为”时那欲言又止的模样,就差直接把“您以前是个混账”写在脸上了。
他正琢磨着是该表现得痛心疾首还是从善如流,眼角余光却瞥见殿门外一个小太监正探头探脑,对着侍立在一旁的小颂子疯狂使眼色。
小颂子接收到信号,脸上瞬间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凑到慕栩耳边,用气声道:“陛下……宛、宛大人那边……好像把黎王殿下……”
慕栩心头一跳,强作镇定地对顾筠道:“顾老忠心可嘉,所言甚是。这些细则就由您指导礼部先行拟定,朕稍后再阅。”
好不容易送走了咳个不停的老首辅,慕栩立刻从龙椅上弹起来:“怎么回事?”
小颂子苦着脸:“就是……就是字面意思。听说黎王殿下的惨叫声,半个时辰都没停歇……这会儿刚消停。”
慕栩眼前一黑。他这边还在为“重塑形象”头疼,那边宛璎就已经对他的皇兄下手了?这岂不是坐实了他是个纵容手下、残害兄弟的暴君?
“快!摆驾……不,不用仪仗,朕悄悄过去看看!”
当慕栩鬼鬼祟祟摸到软禁黎王的宫殿附近时,里面却异常安静。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进去,却听见身后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
“陛下在此徘徊,是有什么旨意要吩咐奴吗?”
慕栩吓得一个激灵,猛地转身,只见宛璎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
月色如水,衬得他面容愈发白皙清俊,真当得起“郎艳独绝”四字。
“淮、淮月……”慕栩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随即又觉得自己这样很没气势,硬是梗着脖子道,“朕听说……你与皇弟有些过节?”
宛璎眉梢微挑,语气平淡:“陛下多虑。奴只是谨遵圣意,看守黎王殿下,确保其安分守己,莫要再生事端。其间若有些许……规劝,亦是为陛下分忧。”
好一个“规劝”!慕栩几乎能想象到慕洙被“规劝”得哭爹喊娘的场面。
“那个……皇弟他,还……健在吧?”
“陛下放心,”宛璎唇角勾起一抹弧度,眼神却无半分笑意,“奴自有分寸。”
这回答让慕栩更不放心了。他斟酌着用词:“淮月,你看,如今大局初定,正是需要稳定人心的时候。皇弟他毕竟身份特殊,若处置过于激烈,恐怕会引来朝野非议。不如……”
“不如陛下亲自去探望一番?”宛璎忽然接口,目光幽深地看向他,“亲眼看看,您这位好皇弟,是否当真安分。”
慕栩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亲自探望”这个提议,似乎又是眼下唯一能确认慕洙死活的方式。他咬咬牙:“好!朕正有此意!”
殿内灯火通明,与慕栩想象的阴森场景截然不同。
黎王慕洙好端端地坐在桌前,甚至面前还摆着几碟点心。除了在看到宛璎时身体抖了一下之外,看起来十分健朗。
“皇、皇兄……陛下!”慕洙见到慕栩,如同见了救星,几乎是扑过来的,“你来了就好!快、快让这个人……让宛璎大人离我远点!”
慕栩被他的热情弄得一愣,下意识地扶住他:“皇弟这是何意?宛璎他只是在此护卫你的安全。”
“安全?”慕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他猛地撸起自己的袖子,露出光洁的手臂,“你看!他、他他……他刚才拿着那么长的刀!逼我背《礼记》!背错一个字就冷笑一声!比太傅还可怕!”
慕栩:“……啊?”
“还有!”慕洙又指着自己的头发,“他嫌我发冠歪了,亲自帮我整理,差点把我头皮一起薅下来!这根本不是护卫,这是折磨!”
慕栩目瞪口呆地转头看向宛璎。
后者依旧是云淡风轻的模样,微微颔首:“黎王殿下仪容不整,有失皇家体统。奴略加整饬,亦是分内之事。至于《礼记》……殿下身为宗亲,熟读经典,明辨礼义,方能不负陛下宽仁。”
他说得冠冕堂皇,愣是让慕栩挑不出一点错处。
不知他这记忆中一向憨厚老实的皇兄,究竟是哪来的胆量起兵闹事,更想不通这人怎会天真地以为,只要投降便能一切照旧。
“我说淮月啊……”慕栩斟酌着开口,目光悄悄瞥向身侧之人的袖口。
宛璎没有转头,声音冷得像冰:“陛下若有政事,几日后早朝可议。”
“不是政事。”慕栩从袖中取出白玉药瓶,“这是太医院特制的凝肤膏,对伤口……”
“陛下今日演的这出仁君戏码,还要持续多久?”
慕栩举着药瓶的手僵在半空。
宛璎的目光扫过那只白玉瓶,仿佛在看什么肮脏之物:“同样的药膏,两年前您赏过一瓶,换我在猎场作您和诸贵的靶。”他微微倾身,“这次,陛下想要什么?我的命,还是我仅剩的这点利用价值?”
慕栩被他眼中的寒意慑住,一时竟说不出话。
“请您收起这些无用的施舍。”宛璎直起身,“您若是闲来无事,不如想想明日该如何应对顾首辅。今日您准他提前出宫,明日他的党羽弹劾怠政的折子,该堆满御案了。”
慕栩望着他决绝的背影,急忙道:“我是真的想弥补……!”
前方的人影微微一顿,却没有回头。
“弥补?”穿堂夜风送来一声冷笑,“陛下若真想弥补,就请赐我一死。否则……”
余音散在风里,那人已消失在宫道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