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沈延青和秦霄一大早就赶去了衙门,只等了片刻,院试新录取的五十名生员就聚齐了。
今日要簪花入泮,新进生员们进了衙门后便换了一整套的襕衫。
襕衫是身份的象征,除非出席极正式的场合,否则没人会将一整套襕衫穿出来。若是没有功名的人偷穿襕衫,不被举报还好,只当偷偷过把瘾。若是被人举报,一举报一个准,不仅会被官府抓起来治罪,还会被罚银。
沈延青看着身上的蓝色圆领襕衫,微微一笑。
穿上这身皮,就代表他官方背书,正式从“农”跨入了“士”。
一片蓝色移入大堂,只见书吏们捧着漆盘,盘里放着纱绢制成的花枝。
南宫桓背手而立,按照名次一一为新进生员簪花,这便是簪花之礼。
沈延青排在第四位,静静看着学政把一朵鲜红的纱花簪在秦霄鬓边。
簪花少年头,何需金玉饰。沈延青难得雅一回,在心里感叹好兄弟的确生得有几分姿色,怪不得言三公子对这厮巴心巴肝,百依百顺。
轮到沈延青时,南宫桓淡淡一笑,特意挑了一枝最是张牙舞爪的纱花簪在了他的鬓边。
待五十人都戴了花,南宫桓背手说了几句勉励之言便领着众生员出了府衙,步行至府学学宫。
一路上锣鼓喧天,衙役开道,身为案首的秦霄居首位,走在最前方,其他生员等按名次列于其后。
道路两旁站满了想要一睹秀才风采的百姓,就连平日藏在深闺的千金小姐也都出来了,站在珠帘玉幕之后静窥秀才郎君的英姿。
走到最繁华的中央大街,沈延青放眼逡巡,云穗一早就与自己说了,他会在中央大街的茶楼上看自己游泮入宫。
似乎是心有灵犀,刹那之间,沈延青便找到了自己的小云团。他朝一座茶楼投去盈盈笑意,楼上穿着藕粉绸衣的小夫郎激动地朝他挥手。
对视几眼,沈延青就走到茶楼前面去了。他回味咂摸了一阵小夫郎崇拜的眼神,心情大好,容光焕发,笑若朗月,看得两旁的怀春少女小鹿乱撞。
又走了一阵,他耳边突然传来一阵稚嫩的“沈兄”,循声望去,竟是院试那日中暑晕倒的神童。
神童穿着精致的赤色锦衣,一看就出身富贵,沈延青见神童朝自己拱手,十分恭敬,他也颔首回了礼。
走了小半个时辰,众生员才走到府学门前。府学学宫前竖着两座牌坊,一提“文官下轿”,二写“武官下马”,其庄重肃穆可见一斑。
众人在学宫门前立定,锣鼓便止了,南宫桓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辟户——”
语落,学宫那厚重的三重朱红大门在礼生的推动下,一扇扇打开。
三重门扇后,远远望去,波光粼粼。
波光粼粼处是两个扇形的水池,名为泮池,泮池上方的桥名为泮桥。此桥只有中秀才的人才有资格踏过,过桥之后便是向孔子行三跪九叩礼,这个仪式便是入泮礼,又称游泮。
待入了泮,行了礼,这些读书人才算真正的孔子门生,官家学生。
入宫游泮,薄采其芹,这是天下读书人梦开始的地方,众人来到桥前,屏息凝神,连大气都不敢出。
“新科生员入泮——”
众人闻声双手交叠,俯首鱼贯前进。过了泮桥,来到孔子殿外,抬头望去,孔门七十二贤人立于左右,或捧卷或抚须,或弹琴或长歌,或坐或立,形态各异,栩栩如生。
众人立于殿门前,瞻仰先贤。
“行大礼——”
众人行三跪九叩之礼后便有礼官捧了水盆来净手,待盥洗完毕,众人才进殿参拜圣人。
又一轮三跪九叩之后,大礼方成,众人这才退至殿旁的明伦堂。
此时此刻,这些新科生员才卸下拘谨,脸上尽是春风得意,一片喜气。
众人与左右拱手相拜,攀谈齿序,不时阵阵欢声飞出殿堂,激起泮池涟漪。
谈笑一阵,南宫桓走入明伦堂,众人立即沉静下来,向大宗师行礼。
南宫桓看着打头的一排后生,都是十几岁的年轻郎君,嘴角微不可察地抬了抬。
“尔等进学之后万不可怠慢学业,朝廷厚待尔等,尔等更应发奋读书,报效君上,切不可做那避世之士。”
这话看似勉励,实则告诫,说白了就是不要以为有了功名,免了徭役就可以躲懒,窝在家里过小日子,都给我卷起来!
众人心里一凛,南宫桓又道:“本官眼里揉不得沙子,今年的岁考尔等若是不合格,便是跪死在本官门前,本官也不会留情。”
此话一出,众人皆后背发凉,但仍齐声道:“学生谨记大宗师教诲。”
嘴上答得好听,但众人心里难免生了几丝幽怨,他们才正式成为生员,这襕衫还没穿热乎,就不能说些好听的么。
南宫桓又说了一些循规蹈矩的劝学之言,然后才令书吏发励学的彩银,不多不少,每人二两。
沈延青捧着用红布包着的银子,心想读书真的可以赚钱,这不今天又赚了二两。
入泮礼之后便是簪花宴,饶是沈延青知晓这宴席吃的是一种排面,一种氛围,一种人情世故,但他看着桌上的白水煮肉和寡淡小菜,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下撇了撇。
这簪花宴还没他家里吃得好。
生员们都是读书人,行为举止都自诩斯文得体,但在公侯世家出身的南宫桓面前难免怕露怯,举筷端杯都愈发拘谨。南宫桓坐在上位,根本没有在意座下众人的吃相,见酒上来了,先自行饮了两杯。
吃喝一阵,南宫桓让众人作诗助兴,在座都是文士,作诗自是信手拈来,个个争先恐后吟了几首风雅。
沈延青没这个雅兴,也没这个即兴发挥的灵感,忙活了一上午,早上吃的那点东西早消化了,现在他眼里只有食物。
等最后一道热菜上来,沈延青绝望地叹了口气。
算了,还是回家吃老婆做的小灶吧。
席间有雅乐做BGM,就餐环境也也是顶级,沈延青就当吃冤大头漂亮饭了。
饭吃到一半,一个生员主动献艺,说要为大宗师舞一曲。
这人原是佾舞生,今年才通过院试,正式成为秀才。
所谓佾舞生,又称佾生,是祭孔时充当乐舞的童生。每年院试除了录取相应的生员,还要录取一部分佾舞生。
佾舞生在民间又叫“半个秀才”,也算光耀门楣的存在了。只是这佾舞生并非所有童生都能选上,必须得年轻英俊,身材修长,行为敏捷的童生才能选上。
一舞罢,南宫桓大赞了几声“雅”。
沈延青眼角微僵,看来任何年代都是技多不压身,这秀才相公为了给贵人留下好印象也得出卖色相才艺。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后来者便更多了,有抚琴的,有吹笛的,还有舞剑的,恨不得使出十八般武艺,博大宗师一笑。
沈延青喝了半壶酒,实在饿得受不住了才吃了一块没滋味的白水肉,然后被腻得打了个寒颤。
他放下筷子,欣赏完一轮才艺,见同案无人起身献艺了,他才起身。
论如何让舞台给观众留下深刻印象,在场的各位都是沈延青的弟弟。
首先这出场顺序就有大学问,要么开头要么结尾,中间位次的除了技压群雄,否则很容易被观众遗忘。
其次,留下印象分为三种,一种是好,一种坏,还剩一种就是好奇。前两种不必解释,全看表演者的实力,好到登峰造极,差到瞠目结舌都可以在观众脑海中留下深刻印象,至于那些平淡常规的节目,沈延青统称为无效表演。
至于第三种是最难的,这种舞台必须勾起观众的好奇心,让观众有探索表演者的**,俗称入坑舞台。
沈延青捻了捻指甲盖,算了,今天就这样吧。
南宫桓听沈延青要演奏琵琶,十分吃惊,毕竟在他心里这少年是个采花吃叶的俗人,没想到少年竟通音律。
沈延青借了乐师的琵琶,朝南宫桓微微颔首便坐下弹奏起来,因为没有义甲辅助,这具身体的指尖又十分嫩气,沈延青每拨动一次琴弦都被割得咬牙,但他生忍了下来。
南宫桓本以为少年不过演奏寻常乐曲,没想到少年演奏的曲子他闻所未闻。他自小学琴箫,自诩精通音律,这琵琶曲与他曾听过的乐曲截然不同,新奇诡谲,奇绝悠扬。
一曲罢,南宫桓意犹未尽,淡淡地让沈延青再奏一曲。
沈延青长眉一挑,甩了甩涨红的手指,接着演奏起来。
他是热爱舞台的,但前提是装备齐全!
这样锥心刺骨,浑身难受的表演在他漫长的演艺生涯里只有一次——那年他的选秀团还没解散,去一个开球仪式当嘉宾,好死不死那天他发高烧,轮到他们团表演时还下起了瓢泼大雨。
沈延青的心脏很大,想着今天至少没有生病,手疼就手疼吧,反正疼不死。
连着弹了三首曲子,沈延青抢先一步,说自己学艺不精,只会这几首曲子,然后主动将琵琶还给了乐师。南宫桓见他不愿意再弹,笑了笑,随他去了。
沈延青见南宫桓笑了,心里的小人疯狂比了个耶,他现在百分之一万确定,他沈延青在大宗师心里留下了深刻印象,而且是好印象。
簪花宴落下帷幕,沈延青马不停蹄地就往家里赶,他饿得实在受不了了,更要命的是他今天出门没带钱,想在路上买点东西垫吧两口都不行。
云穗托腮看着自家夫君跟饕餮一样吃了两大碗汤面,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肚子,这样吃真的不会把肚子撑坏么?
填饱了肚子,沈延青就开始嘤嘤自己手疼,云穗见他指头红如玛瑙,顾不得收拾碗筷,心疼地捧在掌心,问沈延青怎么将手弄成了这样。
沈延青一五一十地说了,云穗听了更心疼了,托着一双大手又吹又捏了好一阵,那满含心疼的大眼睛水光潋滟,看得沈延青淫心大动,哪里还顾得上指头疼,抱着小夫郎就裹到了床上,直到日落时分才消停。
簪花入泮之后,新进生员要忙的事还有许多。次日,沈延青依旧起了个大早,赶去了学宫。
今日学政和各县教谕都来了,其目的是为了按照籍贯分配生员进学。
按照惯例,今年应有五名生员入府学,院试案首直接保送为府学廪生,各县的廪生由名次最高的生员充任,其他人无论是入府学还是县学都只能是附生和增生。
廪生可是生员里的香饽饽,首先廪生每月有官府拨的廪米六斗;其次可以在童子试时给文童作保,赚些辛苦费;最重要的是廪生可以选贡入监,光这一点就让附生和增生望尘莫及。
今年的府学廪生自是秦霄不必说,县学廪生的位置便要看后面生员的选择了。
众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县名次最高的那位生员,特别是平康县的几个生员,齐刷刷地看向了沈延青。
有两个站得近的平□□员议论了起来。
“别看了,沈延青肯定会选入县学啊,这平康县的廪生名额轮不到你我。”生员甲信誓旦旦,沈延青家境贫寒,肯定指望着廪生赚些油水外快,若他脑子没有秀逗,定然会选入县学。
生员乙听了生员甲的话,心中十分遗憾,若沈延青不入县学,他便是平康县的廪生。
此刻,沈延青脑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这府学和廪生,他只能选一个。
还真是难选。
若去府学,他就只能是增生,去县学虽能成为廪生,但县学较之府学,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抛开学习氛围不谈,光师资力量就不是一个档次。一般县学教谕都是由举人担任,但府学教谕必须是进士出身。
沈延青又仔细盘算了一下经济价值,乍看起来去县学当廪生比较有钱途和前途,但仔细想想似乎都是短期价值,且是一条看不见希望的漫漫长路。
抛开每月的六斗米,府学有廪生四十人,县学只能有二十人。按照章程,新进的廪生必须得等前面的廪生考中举人或者入贡了才能递补上去。
按照这种论资排辈的程序,兴许要熬十几年才能出贡。但退一万步,挨贡总比考到老都考不中举人进士,当不了官强。要知道很多秀才考到死也就止步于秀才了。
沈延青凝聚眸光,拿定了主意。
“学生入府学。”他朝南宫桓行礼说道。
既然都选择了科举,还考到了秀才,何不就奋力一搏,搏个大的。
出贡虽算一条捷径,但他没有显赫家世,就算运气好入了国子监也很难有机会比得过那些官宦子弟,极有可能一辈子在吏部坐冷板凳。
旁边的书吏闻言,忙将崭新的纸张摆好,供沈延青填写亲供。沈延青一丝不苟地填写,旁边的府学教谕满意地摸了把胡子,这个沈延青的文章他有印象,文辞朴实沉重,不张不扬,很是老成,在这个年纪有这份沉淀很是不易,算个可塑之才。
秦霄和沈延青入了府学,裴沅入了县学,铁三角在这一刻竟要分道扬镳了。
秋后才正式入学,沈秦两人都打算先回平康一趟,再去黎阳书院,然后再回省城入学,虽说还有大半个月,但细算下来日子还挺紧张。
因为要常驻省城,沈延青和云穗便没怎么收拾行李,只打了个小包袱,言瑞因有了身子,秦霄便没让他跟着奔波。
回乡前日,沈云二人在省城逛了大半日,买了许多土仪,他们这次还要回松溪村,不得不多买些东西。
夫夫两个刚坐下,连气都还没歇匀,一个小丫头就来说有位郑举人来拜访沈相公。
郑举人?
沈延青一头雾水,他什么时候认识的这位举人?
“先让客人去前厅喝茶罢。”沈延青朝小丫头颔了颔首。
举人亲自上门拜访他一个小秀才,他岂能拿大不见。
说罢,沈延青便起身整理好仪容,见客去了。
沈君何尝不是一款伪装得很好的绿茶[三花猫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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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入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