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明远意味不明地看了马志远一眼,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他瞬间成了鹌鹑。
傅家叔婶和傅俏自然也听了那声唤,一个恍神,人就出现在了面前。
傅俏微不可察地轻蹙了蹙眉头,不声不响地将盒子又往自己身前挪了挪。
“你……”傅建业傻了眼,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完蛋了”三个字。
王金凤略强一些,还硬撑着不说话。
傅俏的目光在三人之间飞速流转,忽然说道:“婶婶,医药费你先出二百吧。昨晚的事情多少也有咱们的责任,我不想欠人家的。”
她刻意将话说得模棱两可,既不表现得与马家亲近,也不显露得和叔婶和解。一番话听到两边人的耳朵里,各有各的想法。
马明远刚想开口,傅俏突然看了他一眼。
少女的杏眼似水,透着说不清的幽怨。
他不禁喉头一紧。
王金凤还在怔神,傅俏已到了她的身前,原本两人相隔就近,现下她更是偷偷地捏了把婶婶的手腕。
“婶婶,破财免灾,一时得失而已。拿了人家的钱,总是不太好。”
王金凤终于有了反应,两只稍显浑浊的眼睛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这个她从小带到大的小侄女。
傅俏微微挑眉。
“好。”她声色艰涩地说道。“你等着。”
来时日头高照,去时日头高照。
晌午时分的东街巷子,盛夏的炎炎暑气逼满街上几乎看不见行人。三人从巷口出来时,并没有碰见林婶与慧嫂,长条石椅也早就被晒得滚烫。
马明远一言不发地走在最前,明明是三人中最不熟悉地形的,却走得一马当先。傅俏与马志远并排坠在他身后两步左右的距离,不约而同地保持着沉默。
正值饭点,傅家原本是要留饭的,但马志远刚在人家家里大闹过一场,他实在没脸应承。只好随便找了个借口,领着人匆匆离开。
至于傅俏,自然是要回医院去。
三人推着自行车,在烈日下走了约莫十五分钟。
灼热的阳光亮晃晃地发白,热得傅俏汗如雨下。额前裹伤的纱布被汗水浸湿,伤口遇上盐分,咬得一阵阵刺痛绵延。
她只能低着头盲目地跟随,勉力支撑着不掉队,期望靠这样低能耗的方式来捱过这段未知终点的徒步。
马明远忽然停了下来。
傅俏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竟是一家簇新的小饭馆,内里摆放几张木质圆桌,大块白色瓷砖铺地,墙上挂着呜呜直转的电风扇正在摇头晃脑地吹着风,亮堂堂的环境一瞧便叫人舒心。
最稀罕的是店里居然还有个小冰柜,就摆放在收银台边,从这个角度看去,里面应当码放的是一排排齐整的汽水。
冰可乐?
傅俏不自知地咽了口唾沫,要是能来一瓶…
马明远看着她,“饿了吗?”
傅俏热得有些发懵,突然被这么一问,并没有立马作答。
这是她的习惯,在脑子没有彻底转过弯的时候,乱说不如不说。
马明远笑了笑,没有在意,“我有些饿了。要不就在这里吃点儿吧?”
“好啊好啊!”
马志远一听要下馆子,顿时什么心虚害怕都抛到了脑后,还以为大哥原谅了自己,赶忙上前表态,“哥,你早说你请客吃饭啊,我这都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边说就边往店里走去。
“回来!”
马明远照他背心一拿,直接将人生拽了回来,板着脸道:“我说要请你吃饭了吗?跑到别人家里去闹得鸡飞狗跳,你还好意思吃饭?!给我在外面站着!”
“哥?!这明明就是阿悄的主意!都是她…”马志远急忙为自己辩解。
“你住嘴!”
马明远断喝一声,“马志远,你要是老实在外面站着,站过这顿饭,今天的事情我就守口如瓶。但你要是再叽叽歪歪,乱攀扯,这事不仅要告诉爸妈,你还得吃我一顿揍。知道了吗?”
说得利落干脆,没半点转圜的余地。
马志远打小被揍惯了,当然是清楚他哥这说一不二的性子,即便有千万个不情愿,也不得不扭捏着照做。
傅俏在旁边看着,将原本想出口的求情假话通通咽了下去,默默地跟着马明远进了饭馆。
“老板,来两瓶汽水。”
两人刚一落座,马明远就要了汽水,顺道把老板娘拿来的菜单转交给了她,“你看看,想吃什么?自己点,别客气。”
傅俏接过菜单扫了两眼,默默推了回去,“您点吧,我没怎么在外面吃过饭。”
马明远有些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来,汽水好了。”老板娘道。
熟悉的可口可乐玻璃瓶中咕嘟嘟地冒着气泡,凉丝丝的冷凝水在瓶外挂上了层白霜,渴了一路的傅俏顺手就拿起了瓶子,仰头喝了一大口。
在后世,这种玻璃瓶装的可乐并不多见,她只自己好奇买过几提,和喝啤酒一个喝法,开盖即饮。
刚放下瓶子,傅俏就与拿来吸管的老板娘对视上了。
面面相觑,两人一时都感到了尴尬。
“小妹,用这个喝。”
老板娘说笑着将吸管插进了汽水瓶,打趣道:“都怪我,动作太慢了。应该先插好再送过来的。”
傅俏没想到会在这个地方闹了笑话,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模样瞧着有些傻呆呆的。
与方才在傅家的模样截然不同,却更符合她的年龄。
不过是个十八岁都没满的小姑娘而已,却要冒着日头,顶着伤口来讨向叔婶要钱。
马明远看得生出些心酸,飞速翻看了两下手中的菜单,一连串的菜名被报了出来:“糖醋排骨、毛豆雪菜、还有冬瓜咸肉汤,再来两碗米饭。”
老板娘乐呵呵地向厨房下单去了。
马明远又给她倒了杯茶水,闲聊道:“这家店离巷子不远,我以为你早来尝过了。看着你叔叔家条件不错,那台彩电应该是去年新出的吧,要搞到票还挺不容易的。”
这话问得巧妙,看似随意,实则内藏机锋,估计是想试探傅俏在傅家的处境。
真没意思。
处境好的话,会把侄女送给你弟?
正用吸管小口啜饮着可乐的傅俏在心里吐槽着,嘴里却说道:“我学习忙,不怎么出来吃。”
马明远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说不清是信了还是没信。
他一沉默,两人间的气氛就彻底冷了下去。
傅俏把视线移向了店外,又瞧见了正无聊得四处乱晃的马志远。
平心而论,这两人到底是亲生兄弟,长相有五分相似,长脸直鼻,两片薄唇。唯一不像也是最不同的地方,就是眼睛。
哥哥生了双凤眼,漆黑明亮,眸光凛然,眼尾有几丝纹路,衬得人儒雅却不失威严。反观弟弟,是双与马铁顺如出一辙的三角眼,还是个正三角,气质立时一落千丈,非但儒雅没有了,威严更不沾边,只剩下了贼头贼脑的鼠气。
马明远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发觉她正在看马志远,沉吟一瞬,不知想了什么,开口道:“吃完饭,我送你回医院。让志远上妈那儿看看去。”
傅俏的的思路被这突如其来的安排给打断,先是一怔,随即点着头道:“哦,好啊。”
她说罢又缓了片刻,像是在纠结。
“那个…我听志远说,阿姨生病了,要紧吗?要是忙不开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就好了。”
“你不生气?”马明远不知出于什么心理。
废话,她当然会生气,只是和傻子蠢人生气没意义,浪费生命。
但这种话肯定不能宣之于口。
“生气?”
傅俏微蹙起了眉头,似乎在疑惑什么,旋即松开,指了指自己额角的伤口,自嘲式地道:“您是说这个吗?”
她这个反应实在太出乎预料。
马明远一噎,薄唇紧抿,郑重道:“对不起。我想向你道歉,也代志远,代我的父母,我们全家向你道歉。”
道歉?道歉有用的话,还要警察干嘛?
天知道傅俏有想把这句经典台词送给他,但眼下显然不是合适的时机。
“……”
她张了张嘴,似是想说什么,却半晌也没有发出一个音节,最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马明远被声叹息叹得心脏都悬了起来。
他斟酌着道:“我知道这样说…很冒昧。虽然不完全清楚你和志远今天上午偷溜出院回家来是为什么,但听起来像是钱的问题...不管你怎么想,我们一定会全包医药费。至于其他…或许,或许你有没有什么赔偿的要求…我,我会尽力弥补的。”
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马明远人生中罕有如此窘迫的时刻。直说得自己涨红了脸,牙齿和嘴唇像是在打架,难为情极了。
“弥补?”
傅俏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
“对。这件事…的确是我们家做错了,对你…对你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所以,我想尽全力弥补…”
马明远话还没说完,傅俏就笑了起来,笑容中满是苦涩。
她实在忍不住了。
忍不住要说话,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傅俏”。
“要怎么弥补?”
她的神色逐渐变得严肃,凝视着对面人,一字一句地问道:“是要让我复读,再熬一年,重考一次高考吗?还是让马志远从今往后离我远远的,再也不来打扰吗?”
马明远立刻道:“我可以保证让志远以后再也不打扰你的生活。还有复读的事情,我也可以想办法…”
“复读的时候,我要住在哪里?还是叔叔婶婶家吗?即便是经历过这样的事情,我还是要回到那个家里去?退一万步说,就算我愿意回去,叔叔婶婶也未必就会愿意继续抚养我,供我再读一年。”
“我可以帮忙向你的叔婶去沟通。复读期间的一应费用,我来承担。”
她摇了摇头。
“如果沟通有用的话,我现在就不会坐在这里了。您能保证阿秀可以顺利能进厂吗?还是可以确保他们的工作不受半点影响?如果不能,那他们会把一切的糟糕的事情都归咎在我的身上。您能理解我的处境吗?”
马明远被少女痛苦的诘问问得哑口无言,这个始终挺立着背脊的男人在此刻也默然半弯下身躯。
粉饰的太平总会被戳穿,人总要面对现实。
现实就是眼前这个原本前途无限的小姑娘,在最美好的年华,被自己家人彻底摧毁掉了未来。
她无学可上,无工可做,甚至无家可归。
“我。”他干涩开口,自己声音却像是从别人口中说出。
“我一定会想办法处理好的,请你相信我。”
傅俏没有再说什么,只冲他硬扯出了个不算笑容的笑容。
马明远从这个笑中看出了她的无奈与不信任。
但他什么也不能反驳。
气氛一度又陷入了冷场。
“菜来了!”
老板娘轻快的上菜声来得颇是时候,在局面彻底冰冻前到来,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闷气流。
伴随着一道道热菜上桌,酸甜鲜香的味道伴着热气往人的鼻子钻,勾得傅俏在这两天第一次感知到自己还有个胃的存在。
好饿。
可她方才还在那么硬气地一句句追问着马明远,现在要是转脸又开始大吃大喝别人的饭,属实不太地道。
小姑娘别扭的模样被马明远瞧在了眼里,也听到了她肚子咕噜噜的声响。
明明已经饿得不行了,却就是不动筷子,这么倔强的性子,难怪会撞得头破血流。
越是这样,他心中的愧疚愈浓,赶忙夹起了糖醋排骨里最好的一块仔排,放到了她的碗里。
“咱们先吃饭吧,有什么事情,等吃完饭再说。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