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辆在熟悉的建筑之前缓缓停下。
两人再次步入到一楼大厅时,傅俏的身上几乎没沾上几点雨水,倒是方承,橄榄绿的常服有半边差不多都吸水成了墨绿色。
“明早有什么想吃的?或者有没有什么计划要出去玩玩?”
他说着将从前台取来的钥匙交给傅俏。
“你明天不工作?”
傅俏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的工作状态,索性笼统称之为“工作”,做动词使用。
方承道:“我请得是今年的探亲假,有二十多天。虽然可以销假,但这样不就太浪费了吗?下次再休又得申请,一层层审批也不容易。”
“你这次不是请得挺快的?”她有些疑惑。
他笑了笑,“因为我两年没休假了。”
傅俏哑然,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真有打心底里热爱工作的人。
哪怕是前世的创业阶段,一帮人不分白昼黑夜地干活也都是为了给自己创造价值,而不是在一个大体系架构之中努力地做颗螺丝钉。
今天算是让碰见了。
她兴致缺缺,“明天的事情,就明天再说吧。”
方承抱着花盆,背着包跟在身后。直到帮忙把行李放进了屋内,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傅俏不解地望着他,话都懒得说。
“真的没有哪里不舒服吗?”
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她,神情中的关切不似作伪,“如果是因为下午我的态度不好,我给你道歉…”
方承说这话时显然难为情极了,就仿佛是有人拿枪顶在后脑勺上逼他说出来的一样。
“……我觉得你额头上的伤不像你说得那么简单,那个什么马志远…你提都没和我提过…你是不是仍旧不相信我?”
表面上说得理直气壮,实际内心里在疯狂打鼓。
“……”
傅俏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只是默默地看了他一会儿。
方承被她盯得越来越心虚。
她轻叹了口气,平淡道:“和你没关系。”
他无法接受这个答案,追问道:“为什么你总闷闷不乐的?在赵叔家里稍微恢复点,我还以为你好了。现在又这样,跟魂儿丢了似的。”
傅俏被问得烦躁,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她隐约感觉额角的伤口又开始疼了。
“方连长。”
她不高不低地唤了一声,反问道:“你有过心事吗?不想对任何人宣之于口的那种。”
方承没有说话,沉默代表着赞同。
“所以也请你允许我有这样的心事,可以吗?”
接二连三的反问让他一时有些无措,或者说在面对眼前人时,除开糟糕的初遇场面,方承一直都有些手忙脚乱。
他下意识地仰起下巴,假装看向别的方向,不经意说道:“当然可以。只是看你脸色不好,怕你生病而已。毕竟我现在算是你的‘临时监护人’,对你有照顾的义务。”
傅俏闻言,不禁烦透了眼下这个“身不由己”的年龄和贫瘠的经济条件。
“那好。我现在累了,要睡觉了。请问监护人,您要在这里守着吗?”
门关上,封闭的房间就成了一方静谧天地。
她坐到了书桌前,打开台灯。
昏黄的灯光之下,傅俏默默伸出了右手,在光亮中静静地、仔细地观摩着这只手。
手指随着她的思想做出各种动作,没有任何异样,更没有穿模。空气中幽幽的茉莉花香若有似无,台灯滋滋的电流声不绝于耳。
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
考卷中所用到的公式没来由地浮现在脑中,黑色字迹历历在目。
“如果问有没有一个造物者存在,那么我想是有的。因为整个世界的构造不是偶然…牛顿的运动方程、麦克斯韦方程…可以说他们是造物者的诗篇。”
她忽地想起了前世听过的讲座,那位应邀出席的学界泰斗如是说道。细细思忖一瞬,竟吃吃笑了起来。
造物者创造了世界,可谁又规定祂只能创造一个世界?只要祂愿意,祂可以创造出成千上万个,而这每一个都是真实的,因为皆由祂创造而来。
既然没有“真正的真实”,又何来“虚幻”?
她不过是沧海一粟,随波逐流,在这个世界,和原来那个世界,又有多大区别呢?
啪嗒嗒…屋外风雨势头渐大,拍打得窗户呜呜作响。
她起身走到窗边,抬头望天,已然彻底看不见月亮了。
这次还会发生有水灾吗?
一夜无梦。
转天清晨,雨水仍未停歇,连雨势也不见小。
方承来送早饭时,远远便瞧见有人站在门口,轮廓很像是傅俏。
走到近前,居然真的是她。
他记着昨晚的不欢而散,想缓解下气氛,遂主动先开口玩笑道:“怎么今天不看报纸了?”
傅俏看了他眼,答非所问:“这么大的雨,会出什么问题吗?”
方承依言也望了望屋外,顺着话说道:“原本年年就是有梅雨季节的,不过是今年推迟了段时间。”
她摇摇头,“这雨下个没完,雨量大得像是天破了个眼,哪里像是梅雨?而且前段时间闹干旱,土地板结,吸水排水能力更弱了。”
听着面前朝气蓬勃的少女用有些“老气横秋”的口吻说着“忧国忧民”的话,他不禁感觉有些奇怪。
“别担心。”
虽然只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方承也并没有敷衍,“如果的确是异常气候的话,我想气象部门肯定会及时上报的。”
等傅俏吃过早饭,他试探性地问道:“昨晚我听荀姨说,入学考试在八月底,现在才七月中旬。这还有一个多月,你要不要…考虑去我家住?如果我爸也在家的话?”
她闻言怔了怔,疑惑发问:“方连长,你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失忆了?”
“荀阿姨留我在家里住,等她女儿回来过暑假好有个伴。而且那个姐姐是英文专业的,正好能给我补课。说这话的时候你就在坐在旁边,怎么还没听见吗?”
方承尴尬笑笑,“哈哈,应该是忘了…所以,你是不想去燕都吗?说实话就好,在我这儿没什么不能说的。”
“是。”傅俏说得干脆利落极了。
他点点头起身,“那我走了啊,中午再来。现在还得赶快去团部销假。”
“等等。”
方承应声停步。
“销假?”傅俏不解,“你昨晚不是还说这样一来一回很麻烦吗?”
“没什么。”
他解释道:其实是我爸昨晚到家了,他打电话来问你的情况,说想见你。不过我看你头上还有伤,而且也和荀姨已经商量好了安排,就说先不去了。但他还是让我征求下你的意见。”
傅俏起了疑心,问道:“你为什么不先说这个?”
方承道:“先讲这个,你可能就会有所顾虑而选择同意。你一贯想得多,常为别人考虑,反倒忽略了自己,所以我想听到你真实的想法。”
她莫名觉得有些好笑。
任何一个觉得和傅俏相处如沐春风的人,都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这个人根本和她不熟。
“谢谢。”她说道,“不过这是你的假期,即使我不去。你也可以回家看看不是吗?如果我没有记错,昨天你说已经两年没休假了。”
方承想也没想就说道:“不。”
“为什么?”傅俏问道:“你不想家吗?”
他答道:“你还在这儿,我怎么能走?”
“我借住在荀阿姨家,会有什么问题?”
她忽地眼珠一转,笑道:“莫不是方连长怕催婚吧?”
方承登时便有些慌张,直摆手道:“什么催婚?你,你小姑娘家家的别瞎猜。”
在取笑他人这件事情上,傅俏的功德心向来是随着被取笑和自己的关系而加减,所以对于方承而言,她笑得毫无压力。
“哈哈哈!”
在一阵清脆的笑声里,方承匆匆忙忙地离开了。
下雨的时候,即便是在夏季也天黑得早。
“来来来,先吃一块红烧肉。”
菜一上齐,荀敏便先叨了块最好的五花三层放进傅俏的碗里。
热腾腾米香氤氲,炖够了火候的红烧肉色泽浓艳,晶莹剔透,颤巍巍地躺在冒尖的白饭上,正毫不吝啬地用稠厚的汤汁浸润着周边的米粒。
妈妈们,或者说慈爱女性们向晚辈们表达爱意的方式总是如此直接质朴,例如杨薇医生的毛豆烧肉,又如现在的红烧肉。
一勺下去,肉和米饭组合着一起进嘴。
咸鲜醇厚中微微带有一丝丝甜味,馥郁的油脂肉香随后在唇齿舌尖四溢开来。最后是软硬适中,粒粒分明的米饭裹挟着胶黏汤汁,这一口吃得,比她在前世吃过得任何一家米其林都惬意美味。
“好吃吗?”
荀敏看着她笑问道,眼睛亮晶晶的,仿佛是在看自己女儿。
傅俏捣蒜式一个劲地点头。
赵远也看得乐了,“瞧这丫头,喜欢得都说不出话了!喜欢就好,多吃多吃。正好方承那小子今天不来,这肉你一个人吃完都没关系!”
面前这碗肉烧熟了至少也有一斤,她哪里能吃得下?
傅俏赶忙咽下方才那口,不好意思道:“不不,叔叔阿姨,我吃不了多少。再吃两块就好了,你们吃啊。”
赵远道:“两块?起码再吃十块!别着急,反正荀姨已经把房间收拾出来了,你打今晚起就住家里,慢慢吃就是。”
荀敏也道:“是嘛。小姑娘吃肉才长力气补气血,你马上高三了,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能行?”
这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轮流给她夹菜,眨眼的功夫,碗里的肉菜就堆得冒尖了。
傅俏只好开始像一只仓鼠一样埋头苦吃。
荀敏见状,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说道:“你在这里就当是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觉得不好意思,叔叔阿姨是真的很喜欢你。
温柔而富有磁性的嗓音入耳,她没来由地觉得心头微微发酸。
她又点了点头。
赵远道:“这就对了嘛。哎呦,七点了。打开电视…看看今天有什么新闻。”
客厅中的彩电刚一打开,专属于新闻联播的滴答倒计时声就在众人的耳边响起了。
“各位观众朋友们大家好,这里是中央电视台…”
三人坐在餐厅里,边吃边听着今天的新闻,时不时也会看向屏幕两眼。
“连日来,江、淮二省众多地区均遭遇了‘百年一遇’的强降雨天气,多地出现严重内涝,河流水位持续上涨……”
傅俏心脏猛地一坠,吃饭的动作一顿。
还是来了。
两个问题骤然涌上心头。
她要做什么吗?
她能做什么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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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