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无边无尽的寒冷。
顾不得周围的环境,尚不能视物的双眼摸索着身旁,在摸到一具同样冰冷的身体时江东元顿住了动作,喉咙发出一串连自己都不能理解的沉闷哀鸣。
想到什么,他止不住颤抖的身体趴向那人胸口,久久,感受到微弱的震颤,江东元突然活过来似的,猛地挺起身按压他的胸膛,一下,两下......
待到吐水的咳嗽声响起,江东元才停下动作,整个人瘫软在旁,下一秒,又将人紧紧拥在自己怀里。
两具身体紧贴着,而不远处的龙潭,仿若什么都未曾发生般,死寂如初。
第一章
雪中夹杂着细雨,迎来北辽的冬。
江东元靠在廊下的柱子边,随意散至腰下的墨色长发如华美珍贵的绸缎,被冷风牵起又无声垂落。那张过分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望着满府挂起的白布,轻轻从口中叹出的一丝雾气模糊了面容。
雨横身着一袭白衣,刻意放轻了脚步走至江东元身后:“公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
江东元应了声,转身的刹那忽觉一阵晕眩,不等头脑做出反应,一双强有力的手先扶住了他,隔着单薄的孝服江东元能感受到雨横掌心的温度。
缓了半晌,江东元深吸口气,嗓音带着些哑意道:“走吧。”
江东元走在灵柩前,江携忆压抑的哭声就在身侧。被他感染,送葬队伍中稀稀散散的哭声逐渐大了起来。萨满在前开路,鼓声阵阵,杜松燃烧形成的烟雾向后散去,他手中的神杖在空中不断挥舞着,似乎正与人们肉眼所不能看见的东西激烈斗争着。
萨满口中吟唱的神辞,鼓声,哭声,马队嘶鸣……所有声响混在一起,极度的混乱反而令人头脑清明起来。雪落在江东元脸上,转瞬消失不见。这雪愈下愈大,似乎就连上天也看不下去江东元那双流不出一滴泪,干涸而空洞的眼,替他哭泣着。
隔着两条街,京都的主城大路。号角战鼓声倏地响起,隐隐传入江东元的耳朵,送殡的车队仍有条不紊地向前,江东元微微侧头,雨横便凑近他耳旁几分道:“今日是白旗军归京的日子。”
江东元垂下眼眸,长久以来麻木的心终于被什么扯了下,他朝城门的方向看去,隔着层层楼亭,似乎能看见那些高扬的白旗。
时隔四年,他回来了。
战事不断,王上下旨,江东元保留官职,留京为父守孝。江氏在桓柯阳的掌控下分崩离析,无召不得入京的江画屏,无召不得离京的江东元,断的是江氏对东洲六部的兵马掌控,断的是江氏与东洲的联系。
出了城,灵柩由江携忆代为送葬。
身后无数双眼死死盯着江东元,哪怕他越过京都界一步,禁军都会上前拦截。待送葬队走到末尾,江东元缓缓跪下身,对着前方重重磕头,沙石磕破了他的额头,血顺着消瘦的面颊缓缓流下,流过眼尾,滑过下颌,染红了衣襟。
江忘临死前躺在妻子生前的卧房床上,自傅枫荷逝世后,他不许任何人踏足这里。如今他看着静站在床边的江东元,双目时而清明时而浑浊,他咧嘴想笑,想说话,开口却是一阵轰动五脏六腑的咳。
医师又为他扎了一针,劝江东元道:“大人已在弥留之际,公子有什么话,快快说吧。”
许是被这一针提起了精神,江忘竟颤抖着抬起了手,察觉到他动作的江东元先是一愣,而后快速跪在床边以便江忘能够碰到自己。
江忘那双浑浊的眼中隐隐泛着水光,他声音嘶哑难听,音节断断续续地往外吐着,江东元又凑近几分,江忘宽厚的大掌重重落在他头顶,艰难地挪动两下,似在抚摸,那几乎不成句的声音还在说着。
江东元想起幼时在东洲,母亲与父亲总爱一同站在廊下看他习武,江忘揽着妻子的肩,不时调笑江东元动作幼稚。
这时,傅枫荷嗔怪地拍打江忘的胸膛,怪他打击孩子的积极性,而后对有几分委屈的江东元道:“元元别听你阿爹的,他就是这样,言不由心,其实常同我夸你,说咱们江氏又要再出一位将才呢!”
江忘哎了一声:“我什么时候说了!”
傅枫荷又打了一下江忘:“还犟!”
江忘不反驳了,笑呵呵道:“我这不是怕他自傲嘛。”
思及此,江东元脸上挂上几分笑意,将自己的手附在江忘那只粗糙的手上,带到自己面旁,他蹭了蹭江忘的掌心,语气分外轻柔:“父亲,我从未,从未怪过你......从未。”
江忘静静凝视着江东元,不再出声了。渐渐,他眸光又迷惘起来,手从江东元手中滑落,转脸看向床顶某处。那里挂着妻子曾经为他绣的的香囊,上头不知是一对鸭子还是鸟儿的绣样,江忘看着,扯起嘴笑,慢慢闭上了眼。
室内静了片刻,江携忆最先反应过来,猛地扑向床边,抓起江忘的手哭喊:“舅舅!舅舅——!”
可那人再怎么叫都不会醒了,江东元清楚。他撑着身子想站起来,雨横要过来扶他,被江东元摇头拒绝。江携忆哭嚎得厉害,又冲去扯医师的领子威胁。
场面一时混乱起来,江宁一掌拍在轮椅把手上,厉声呵斥自己儿子道:“够了!”
默默退离人群,江东元走向屋外,寒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令江东元头脑清醒了不少,里头的吵闹还在继续,掺杂着许多哭声。
站了许久,江东元问雨横:“阿横,你说,人死后会去哪儿呢?”
雨横去看江东元,他没穿厚袄,单薄的身子在月光下更显萧条。江东元有双下垂的眼,故而看人时总显得温柔慈善,就像他的母亲。而今因久病缠身,那双眼染上几分忧郁,经久萦绕在江东元深邃的眉眼中难以散去。
雨横沉默片刻,道:“地府。”
江东元闻言却是摇头笑了笑,他抬眼去看天上那轮皎皎明月,举起手,展开五指,挡住月光。
“不对......人死后,会魂飞魄散。”
北辽四十一年冬,北枢密院左丞相江忘病逝,王上追封其为忠武公,许其尸骨归乡。其子江东元承接父命,继任左丞相一职,辅佐帝政。
同年十一王子桓其于渠越河大胜,连攻敌国五座城池,致使南荣立下休战书,荣归京都。
江东元病了半月有余,能下床行动时已到了小雪,外头下人们正打扫着院中积雪,簌簌声隔着窗子传进屋内。雨横端药进来时正看见江东元赤着双脚站在地上怔怔看着窗外。
他忙放下药碗,取来外衣为其披上:“地上凉,公子回床歇着吧。”
没理他这句话,江东元仍一动不动:“时客说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时客,是江携忆的表字。
“估计还有月余。”
江东元嗯了声,走到桌边坐下来,雨横赶紧拿来鞋袜为他穿上。看着雨横动作,余光瞥见那碗浓黑的汤药,于是伸手拿来仰头一口气喝下。雨横起身时,那碗药已经只剩个薄底了。
“要属下取些蜜饯来吗。”
“哪就那样怕苦了。”江东元笑笑,只给自己倒了杯茶漱口,而后忽地想到什么似的,又喃喃重复:“哪就那么怕苦了。”
雨横离得近,自然听到了,胸腔被什么堵住,闷得人发慌。
很快,江东元调理好自己的情绪,又仰头朝人笑:“懒了这许久,倒也不差今日,是觉得嘴里有些发苦,你去取些蜜饯来吧。”
雨横端着盘子匆匆回来时却见江东元单手撑着头,靠在桌边睡着了。他轻轻放下盘子,俯身将人小心抱起放回床上。
欲起身时,雨横余光扫过江东元白皙纤长的手指,皮肉紧贴着骨节,青筋凸显在手背。虎口与拇指根部有层茧,那是江东元从前练箭时留下的。莫名地,雨横想碰碰它。
刚要伸手,余光瞥见江东元的脸,察觉不对,转头正对上江东元那双沉静的黑眸,也不知何时醒的,也不知看他多久了。
“属下吵醒公子了。”
江东元不做应答,仍看着雨横,却又像透过他去看什么人似的。雨横也不动,就这样任他看。
许久,江东元闭上眼,睡了过去。
晚饭时,雨横将人唤醒。因着病还没好,又在孝期,只能吃些清淡的小菜白粥,看着很是无趣。江东元没什么胃口地吃了点,那碗白粥相比于端上时也只降了一指宽。
“备好朝服,明日上朝。”江东元放下碗筷,朝人吩咐道。
“会不会太勉强......”雨横皱着眉,担忧道。
江东元无奈笑起来,漏出两个浅淡的梨涡:“阿横,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越来越像你兄长了?”
雨横一怔,把头侧到一旁不再言语。江东元又笑了会儿,拿起汤匙在白粥里搅了搅,嘴角的弧度逐渐消失,似在说与旁人听,又似在自言自语。
“没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