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第21章 剪刀

林惊蛰拿起那把剪刀，“咔嚓”剪下去的那一瞬她直愣愣地盯着镜子，而没有盯着镜中的自己。

时间回到昨天，暑假的末尾。已经立秋了，傍晚的天空是暗沉的紫红色，像一块长而软的丝带蒙住了呼吸，偏偏又吹来清凉的晚风。林惊蛰结束了她暑假的足球集训课，背着她的包准备走出球场，她的教练丁凌云老师叫住了她。

“哎，哎，那谁，丫头！”林惊蛰回过头，“你等一下，那啥，有点事儿得跟你说。”

“什么？” 林惊蛰转过身来面对着教练，丁教练高而健壮，性子干脆直爽，他的嗓门尤其大。

“我秋天应该不教你们了。我得上一个小学当体育老师去，是，当体育老师。”

“丁教练，您去哪个小学当老师？”

“我得想想，哦，安庆小学。”

“我就在安庆小学啊！老师您去我们小学吗？”

“是离这儿挺近那小学？这不是巧了吗。他们让我同时当足球队教练，说是下半年有一个什么区里小学足球比赛。”

“真的！足球队几年级可以进？”

“四、五、六吧。各自都有球队.”

“老师，那我下半年可以参加四年级的足球队吗？拜托！我一定可以通过选拔！有选拔吗？我好想加入，您知道我的，我还没踢过正式的比赛。”

“丫头,”丁凌云顿了一会儿，“我知道......但我想他们说这是一个男子足球队和足球比赛。”

“但我可以踢得很好的，老师，我真的可以。”

“这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我和男生不会有什么区别的，训练的时候也没有。”

“好了，丫头，我得先回去了。你看，那是你爸爸妈妈的车吗？”

林惊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黑色的小汽车前面两个灯温暖自而明亮，她不禁打了个哆嗦，天气仿佛突然转凉了，风瑟瑟地吹过。

林惊蛰拿起那把剪刀时爸爸妈妈去上班了，她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站了很久，然后没有犹豫地剪掉自己的长发。她不停地剪着，直到她的头发终于看起来像班上每一个男生，她停了下来。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意识到刚才自己一直屏住了呼吸。

她把剪下来的头发装到一个塑料袋里，扔到小区的大垃圾箱中。这是林惊蛰绞尽脑汁想出来的办法，让爸爸妈妈晚一点发现，她无端地意识到他们一定不会喜欢自己的行为。

林惊蛰下午自己去上足球课，丁教练定定地看了她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和往日一样吹响集合的响子。训练的时候丁教练变得很奇怪，对其他人的态度一如往日，而对林惊蛰的任何细微的差错都无比严苛。

“你做什么呢！”，“左腿不动！”，“动作不利索！”，“干什么呢！”丁教练大吼的话语和林惊蛰的汗水一样拼命落下，她气喘吁吁地奔跑，喉咙里尝到血的腥甜。你不能停下，她对自己说，不能停下。

“好！”丁教练再次吹响哨子，“所有人，下课！林惊蛰留下！”几个路过的男生对她流露同情的目光，林惊蛰竭力站得笔直，她强忍住打转的眼泪。

等到其他人都离开了，丁教练转过来，他的表情很严肃。“林惊蛰！”

“到！”林惊蛰把眼泪想回去了。

“你跟谁赌气呢，头发整的什么玩意儿！”

“老师，我现在像个男孩吗？”

“你说啥呢？”

“老师，我像个男孩了吗？”林惊蛰大声的问这句话时声音已有些颤抖，她刚刚收回去的眼泪突然流出来了，她迅速地用手去抹。她竭尽全力地不让自己流泪，不是怕丢人。男孩子不哭的，她听见他们说，女孩子才哭。林惊蛰喜欢蓝色，喜欢爬树，喜欢跑步和足球。在严薇和林平之对她说别爬树的时候，在他们说踢球别去抢的时候，她没有意识到她在想，要是我可以像男孩一样就好了。

要是我是个男孩就好了。

丁教练的表情变得柔和了，如果是因为他在那一刻理解了林惊蛰，那么林惊蛰永远感谢他；

如果是因为她哭了，那么林惊蛰暗自决定永远过厌他。

“丫头，别说胡话，你干啥要像男孩啊？”

“像男该，我就可以去足球队，去踢比赛。”

“你来踢球，就为了踢比赛？”

“不是。”林惊蛰想了一会儿，摇头。

“那为了啥？”

“为了……就是喜欢足球。”

“是不是为了踢好?”

“嗯。”

“那你干啥要像男孩?”

“为了踢好。”

“哎 ,为什么说你傻呢,踢好球干啥要像男孩啊!女孩踢不好球？谁说的？我得跟你理论理论，你凭啥说女孩踢不好球？凭啥！”

“没有……”

“还说没有！”丁凌云语气凶巴巴的，神情却很和缓，“胡说什么呢！我告诉你，你凭什么看不起女孩啊，我这么多年见着的女孩，踢球好的数都数不过来！人家\"啪”就过人，可利索的一个射门……”

“嗯。”

“别嗯了，说！女孩能不能踢好球！”

“可以！”

“你是不是女孩！你踢得好不好！”丁凌云看见林惊蛰停住了，不满地喊，”说啊！喊！”

“我是女孩！我踢得好！”林惊蛰一嗓子吼完，在球场不亮的灯光下看见了教练赞赏的目光。她的眼泪早就干了，她轻轻地笑了，进而转为大声的笑。

“就得这样，有气势！”丁凌云说，“你可甭在外头成天听风就是雨的，头发你喜欢就剪了得了，不能为成为这成为那像这像那瞎剪。今儿这一出我可明白了，你这丫头死心眼儿，我跟你说啊，是，女孩到十几岁青春期后体力确实比不过男生，没办法啊这生理构造，你说像世界杯啥的女子就是不如男子有力量，不然干什么这么分两支队，分两个比赛？那又怎么样，你跟老天爷掰扯去？想踢就好好踢。”

林惊蛰闭着嘴不说话。

“心气儿高，爱较劲是吧？实话说这样的孩子我见多了，老多了，每个体格儿都不一样吧,能在这事儿上较劲吗?你得做什么,我告诉你，你是球踢得还可以，跑挺快，这样的人一抓一大把。等你十几岁指不定你。不想跑了，想淑女，不想踢了，体能也下降了，咱们踢足球就是踢着踢着你发现很多人都不见了。有，可多人这样了。到时候还较劲，觉得我是个男孩就好。既然这么担心，现在能不能更努力一点，练得刻苦一点？能不能把成绩甩他们脸上打脸？”

林惊蛰安静了很久，小声地说，“能。”

“成啦，甭担心了，”丁教练拍了拍她的脑袋, “体力实在不行，咱可以熬，我前天还看见个什么报告说女生活得更久。你熬到七八十，是吧，健健康康的，指不定男的已经坐到轮椅上了，是吧？你还愁踢不过吗？世界冠军都是你的！得了，我看你能活得比他们都长。”

林惊蛰又笑了，这次她看起来很轻松。

“行吧，回去好好练。还有，我帮忙问了安庆小学的另一个足球老师，孙晓英老师，认识不？她说明年也许要弄一个女子足球队，我把你推荐上去了，你可别给我丢人，听见没有？”

“真的吗？谢谢老师！谢谢老师！老师您太好了！”

“嗨，别说了。记着，好好踢，下回有人说你不行，你就射准，冲他脸来一下，懂不懂？行啦，看那车，快去，爸爸妈妈等你呢！”

“老师再见！”

“再见！”

不论丁教练为什么说出了这么长的一段话，林惊蛰永远感谢他。

林惊蛰拿起剪刀剪完头发后顿住了，她直愣愣地盯着镜子，而没有盯着镜中的自己。从足球课回来以后，尽管被爸爸妈妈又笑又骂地责备了一顿，林惊蛰笔直地站在镜子前，没有看自己的发型，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