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第2章 大人们

林惊蛰时常认为大人们是让人看不懂的生物，他们有时候像完全听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宋阿姨打扫完家里，会和林惊蛰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不过宋阿姨边看电视边做手里的针线活计，此如织毛衣啦，纳鞋底啦。

“宋阿姨，你在干什么？”林惊蛰仰躺在宋阿姨的大腿上。

“在缝衣服哦，”宋阿姨是南边一座小城里的人，来大城市里打工赚钱的，说话总连带着软绵绵的语气词，”宋阿姨好忙的，你去上幼儿园了要努力读书哦，以后不要像宋阿姨这么累。”

“为什么忙？”

“要赚钱啦，现在什么都要钱喔，吃饭要钱，买房子要钱。我生了一个小子也要攒钱给他上学啦，攒钱给他以后要媳妇啦。”

“我以后也要上学，也要娶媳妇吗？”林惊蛰打了个哈欠。

“哈哈哈，”宋阿姨被她逗笑了，"你一个小姑娘娶什么媳妇啊。你以后要做媳妇的哦，我们宝贝穿得漂漂亮亮的，穿那种电视上蓬蓬的白色裙子去做别人的媳妇哦。”

“我不要做别人的媳妇。”林惊蛰觉得做别人的媳妇很无趣。

“你还小呢，等你长大说不定就想了。”

“不，我不想，”林惊蛰说话向来有一种孩子气的坚决，听起来很有意思。”你做过别人的媳妇吗？”

“我现在就是别人的媳妇啊。”

“可是，”林惊蛰被绕晕了，“你不是宋阿姨吗？”

“我是啊。”

“那你怎么还可以是别人的媳妇啊。”

“我可以都是啊，”宋阿姨看到林惊蛰发懵的眼神，温和地敲敲她的脑门，“哎呦喂，我跟你讲这些干什么，你还小呢。长大你就明白了。”

“为什么长大我就明白了？”

“长大你就懂了，什么都懂了。以后要好好念书，懂得要比宋阿姨还多哩！”

“你当别人的媳好，好玩吗？”

“嗯……怎么说呢？不是好玩，也不是不好玩。”

“那你为什么要当别人的媳妇呢？”

“你还小呢，世界上有好多事情比好玩还重要。真的，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你保证我长大就明白了吗？”

“我保证你长大就明白了。”

“好吧。”林惊蛰扭过头，又打了一个哈欠，沉沉地睡着了。

严薇在周末会心血来潮地去超市买东西，最后往往买回一些家里用不上的东西和一两件必需品。等严薇牵着林惊蛰的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时，金色的阳光把路边高大的树点亮了，使它深绿色的树叶在夏日有漫长蝉声的下午里闪闪发光。

“快看，快看，”严薇一手提着购物袋，一手牵着林惊蛰，“好不好看，别往回看啊，看这棵树！”

“它在发光。”林惊蛰瞪圆了眼睛，像是想把它刻在心里。

“是吧，”严薇自豪地说，然后她像醒悟了一样看了看自己拎的购物装里的一堆没什么用处的物品，念叨了一句“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

“妈妈，鸡肋是什么？”

“是鸡的肋骨，下回让宋阿姨去菜市场买一块给你尝尝。给我们宝贝煲汤喝！”

“煲汤喝！”林惊蛰被感染得情绪高涨起来。

她们在转过下一个路口时，遇到了一个衣衫槛楼地趴在地上乞讨的人。

林惊蛰看着他乱而脏的头发，灰扑扑的衣服，小声问妈妈“这是谁啊？”

严薇没有说话，她脸上的神情变得庄重了，仿佛没有听见林惊蛰的问题。林惊蛰看见妈妈往前走了几步，把购物袋轻轻地放在乞丐的旁边，乞丐用手捂住脸，好像很羞愧的样子。林惊蛰只能看见妈妈的背影在金色的灿烂阳光中变得模糊。

“袋子里面有在超市里买的一些东西，”严薇的声音很和缓，“有一点儿吃的，还有一个超市里售货员推荐的榨汁机。等你的生活好起来，用它榨果汁应该会很方便。”

“谢谢。”乞丐仍旧把头埋在手里，声音微小而哽咽。

“大家都有很难过的时候，让人帮助不是一件很羞耻的事。”

“谢谢。”乞丐终于把头抬起来了。林惊蛰看到了一张年轻的脸，很脏，他的眼睛里闪烁着泪光。特别特别年轻，好像随时可以成为任何人的儿子，哥哥或弟弟，或者就是。

严薇拉着林惊蛰走远了，林惊蛰看着妈妈，仿佛夏日的阳光点亮的不仅仅是街边生长的树木。

要到林惊蛰很大之后，乞与才成为一种不是可怜人而是骗子居多的行业。林惊蛰长大以后，每次路过乞丐，身旁的人总会带着她快步走开，凑在她耳边说：“现在乞丐里骗子特别多，尤其是这种不卖艺的。他们收入可能比咱都多。”在他们的眼里，严薇的行为大概是可笑的。

林惊蛰从来没有对人讲起过这个午后，没有提起夏日金黄的阳光和会发光的树，但它们永远地留在她的心里，成为了她此后一生热爱世界和热爱他人的基石。那个脸脏兮兮的男孩不再是乞丐，而是别人的儿子、哥哥或弟弟。

严薇牵着地继续往前走，嘴里轻轻地哼起不知名的小调。林惊蛰把眼晴轻轻眯起，感受着穿过发丝的风。

她们回到家之后，林平之坐在一把椅子上读工作相关的书籍。

“回来了？”林平之看向她们，“没买东西吗？”

“买了，”严薇对着她的丈夫俏皮地眨眨眼，“你不知道，路上我们突然觉得拎它们太沉了，就把它们扔到河里，让它们和船一起漂走了。”

林平之无奈地看着妻子，看着她露出猫儿一样狡黠的笑脸，像看到她二十岁的时候穿着素净的运动服把手背到身后，笑着对他说她才没有悄悄偷走他的眼镜。那时他们刚刚开始谈恋爱。

“那希望远方的人可以收到吧。”他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地说。

林惊蛰先瞟瞟妈妈，再望望爸爸，搞不懂他们在打什么哑谜。她觉得无聊了，于是跑到她的房间里找到自己的足球。林惊蛰格外喜欢这只足球，买来后坚持要抱着它睡觉。谁也劝不动她，软硬皆施也没有能够把球从她这里夺去，于是干脆随她去了。

”宝贝，”林惊蛰抚摸着足球，用大人们叫她的方式叫它。

“你要好好吃饭，”她尽力回忆着严薇平时对她的叮嘱，然后宋阿姨和爸爸的话也都浮现在心里，“不可以挑食。不可以打别人。要有礼貌。不要去当别人的媳妇。要好好学习。”

林惊蛰一下子想起了这么多话，满意地摩挲着足球。过了一会儿，她想了想，又郑重其事地加上一句。

“等你长大就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