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蛰 第19章 春雨

春天常伴随着连绵几天渐沥的雨，放学的孩子们此时还没有学过“像牛毛，像细丝”的课文，雨对他们而言可以是各种形态的，或者就是雨本身。林惊蛰和常清明背着包一起走回家，天空中飘着雨丝，她们都不想打伞。雨伞干燥而温暖地被放在书包里，她们兴奋而快乐地在雨中行走。

常清明有一个走路习惯，她每走一步都会让步伐跳跃起来，连贯起来就像在边走边蹦。李可辛私下跟严薇说这大概是她热爱舞蹈，跳舞又总要步步都轻盈的缘故。林惊蛰则常常走一段路，就向前跑一段，比如她有时会突然想跑到前方的电线杆旁，或者她用一根狗尾巴草做完恶作剧后迅速逃跑。严薇有时也会对李可辛抱怨不知道是不是女儿太喜欢运动的原因。

“我打赌你肯定不敢把脚伸进水坑里。” 林惊蛰用手指着马路牙子上一个小小的水洼。

“你也不敢！” 常清明反唇相击。

“我敢。” 林惊蛰伸出一只脚，在水洼上晃了一晃，又收回去了。

“看吧，你不敢。”

“你看着吧，我马上要踩下去了！”

“踩啊，踩啊！”

林惊蛰咬咬牙，踩了下去。水迅速地包裹了她的脚，凉丝丝的，像冬天的清晨把胳膊划过冰凉被子表面。她的袜子和鞋好像都消失了，仿佛回到寒假里雨后的田野，和两个表姐光脚踩过湿润而泥泞的土地。

“你完了……”常清明郑重其事地告诉地，“严阿姨会杀掉你。”

“不会的，\"林惊蛰说，\"你不知道，等袜子干了就看不出来了。”

“好吧，”常清明说，“如果你吃不到零食了，我是不会再把我的给你了。”

“为什么！”林惊蛰哀嚎，“你从来都吃不完啊！”

“我只给你芒果的。”

“那也行。”

常清明对芒果过敏，但凡她在学校获得老师奖励的芒果味糖果，林惊蛰或刚好出现的李桃就有口福了。

此刻，林惊蛰仍旧维持着一只脚踩在水坑中的姿势。

“快点啊，咱们要走了。” 常清明催促她。

“踩在水里特别凉快，你试试吧？”

“我不要，”常清明慢慢向后退去，像在害怕林惊蛰把她拖到水坑里，就像某年夏天地们去北戴河旅游，林惊蛰恶作剧地把她拖到海里，“会把袜子和鞋弄脏的。”

“那就把鞋子和袜子都脱了！都脱了就好啦！” 林惊蛰突然想到这个好办法，洋洋自得地把自己湿透的鞋袜都剥下来。她把它们拎在手上，在小坑中跺脚。水洼里清澈的水飞溅起来，林惊蛰抬起头对常清明笑了一下，她已经在换牙了，靠近中间的某颗下牙消失成为空洞的虚无。

林惊蛰在换牙期间才发现自己对自己的牙齿是毫无留恋的，她想不起用牙吃饭的任何时刻，

尽管她知道不能失去它们，但当她闭上眼睛，她甚至想不起那颗牙齿的形态。

“还是算了吧。” 常清明没有继续后退，神情仍旧迟疑。

“来吧，来吧！可好玩了！” 林惊蛰热切地望着她，渴望跟她分享这种喜悦。常清明安静地看着她，她没有说话，她无法说话。

“相信我，来试试！” 然后常清明笑了，她缓慢地把鞋和袜子脱下来，放在右侧不远处高起的马路牙子上，确保它们不被水坑中漫起的水浸湿。

“好吧。” 常清明小心地踏入水坑，她无法形容那一刻的感受，天空中有没有缝隙的云彩，她的脚可以同时感受到柏油马路凹凸不平的质感和雨水冰凉的感觉，像走入一条没有尽头的河流。

“舒服吧！” 林惊蛰高兴地搅和着泛起灰色的水。

“是啊。”常清明轻轻地微笑着，她看见林惊蛰巨大而灿烂的笑容像清晨的朝阳一样升起来。常清明在那一刻感到自己很卑劣了。

她有时感到自己很卑劣，因为常清明的乖巧不完全出于本身，她的乖巧具有想得到他人夸奖的成分。李可辛会对常清明说她希望她更活泼一点。更像林惊蛰一点，常清明知道她妈妈真正的想法。她不像李可辛的女儿。“你长得完全像你爸”，李可辛的众多好友说过无数次的话，也会悄悄地刺伤她。常建军年轻的时候是文艺青年，他快四十岁了，他年轻时玻璃门柜子里的书籍落满厚厚的灰。他已经中年发福，李可辛拿一张他年轻时的照片给女儿看。

“你爸原来帅吧？” 她很得意，着急地证明自己的眼光。常清明刷牙的时候在镜子里看到自己的脸，她仔细地看了很久，不像现在的李可辛，也不像现在的常建军，仿佛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她立刻被这种陌生刺伤了。林惊蛰去常清明家住时好奇地问她，为什么她刷牙不抬头，她没有说她不想看见自己，没有说她不想看见孤独。

李可辛不知道常清明在夜晚偷偷爬起来拿走了那张照片，她把它当作书签，没有人发现。常清明打开书柜，抚去书籍上的灰尘，一点一点地读那几柜子的书。

林惊蛰从小一直调皮捣蛋，常常被罚，每到这时常清明就会被大人们夸奖一遍，每到这时平微会说她多羡慕李可辛有一个乖巧的女儿，然后李可辛会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她。常清明从小一直偷偷期盼林惊蛰做调皮的事，他们就会看到她一直好乖好听话。

常清明第一次觉得自己卑劣是在7岁那年，林惊蛰从树上掉下来。李可车抱着她坐在去往医院的计程车上，妈妈摸着她的脑袋说：“可怜的蛰儿，还是我们明儿乖，乖一点儿好。明儿啊，你担心坏了吧？” 她不记得自己说了什么，但清晰地记得在无数的担忧和难过中，掺杂了很微小的一丝喜悦。豌豆公主的故事中，尽管隔了几十床鹅绒被，那粒豌豆仍旧硌到她了。

她到林惊蛰的病房里，毫不顾忌地向她扑过去，嚎啕大哭。他们夸赞她重情义，从此以后，卑劣的情感再也没有离开地。

“这水好清澈啊，”常清明说，“我还以为雨水很脏。”

“真的！我太喜欢下雨天了！”

“我也喜欢下雨天，空气里有那种好闻的味道。”

她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开始肆恣地大笑。她们赤着脚走回家，手里摇晃地提着自己在雨中淋湿的鞋袜。每当她们发现一条蚯蚓，就会怀着好意把它扔到泥土中；每当她们发现一只大路上的锅牛，就会把它拿起来放到无人经过的角落。

这是最平常的下雨天，也是最令人怀念的时光。林惊蛰和常清明有一天会长大，会了解把蚯蚓扔进仍旧潮湿的泥土可能会使它们窒息，路上的蜗牛有一天会对她们来说太多了，没有时时间一一拿起。

她们有一天会穿着运动鞋匆匆跑过雨中的街巷，像跑过任何一段阳光灿烂的道路，不过这不是那一天。

她们慢慢走过马路，影子在大大小小的水洼里摇曳，仿佛可以就这样走过一生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