计划定得极快,也极险。
顾惊弦的作风便是如此,一旦认准方向,便雷厉风行,不给自己,也不给对手留任何喘息之机。
诱饵的人选,几乎没有第二选项——唯有身负特殊感知能力、且与冰蚕丝有过“接触”的陆昭明,最能取信于潜在的监视者。
当顾惊弦将这个决定告知陆昭明时,后者正盘腿坐在榻上,拿着一本陈默不知从哪儿找来的市井话本,看得津津有味。
小雪团儿趴在他腿边,抱着一颗坚果磨牙。
“让我去做饵?”陆昭明从话本里抬起眼,脸上看不出惊讶,反而带着点跃跃欲试,“顾大人,您这可就不够意思了,我刚觉得这厢房住着挺舒服。”
顾惊弦站在房中,身形笔直如松,语气不容置疑:“这是最快的方法。你只需在西市人多眼杂之处,短暂显露这冰蚕丝的气息。李琰会带人布下天罗地网,保你无恙。”
“保我无恙?”陆昭明放下话本,桃花眼微微眯起,笑容里掺了几分别的意味,“顾大人,您这话自己信吗?拜火教的手段您我都见识过一二,他们若真被引出来,谁知道会是什么阵仗?万一他们不按常理出牌,隔着三条街给我来个咒杀,李大人怕是也鞭长莫及吧?”
他说的并非没有道理。邪术诡异,防不胜防。
顾惊弦沉默一瞬,黑眸沉沉地看着他:“所以,你怕了?”
“怕,当然怕。”陆昭明答得干脆,甚至还拍了拍胸口,“我可是很惜命的。”但他随即话锋一转,笑容重新变得灿烂,“不过,这事儿听着也挺刺激。整天关在这院子里看书逗松鼠,骨头都快锈了。出去活动活动也好。”
他的态度转变之快,让顾惊弦都有些侧目。
“你有什么条件?”顾惊弦直接问道。他不信这人会白白答应去冒险。
陆昭明嘿嘿一笑,伸出两根手指:“第一,行动之后,无论成败,我的活动范围得扩大点,至少能在皇城司内部自由走动吧?老是关着,不利于身心健康。”
“可以。”顾惊弦应下。
“第二,”陆昭明指了指榻上的小雪团儿,“给我家雪团儿弄点真正的好坚果,要西域来的那种香榧或者巴旦木,陈默找来的这些,它都吃腻了。”
顾惊弦:“……”
他看了一眼那只正用黑豆眼无辜望着他的白色松鼠,额角似乎有青筋隐现。这等生死攸关之时,他竟还在讨价还价这些琐事。
“……可以。”顾惊弦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成交!”陆昭明一拍大腿,利落地从榻上跳下来,“什么时候动手?在哪儿?我需要怎么做?”
“明日午时,西市,‘百香阁’附近。”顾惊弦压下心头那点莫名的火气,沉声道,“那是西市最大的西域香料铺,人流密集,鱼龙混杂。你只需装作偶然得到冰蚕丝的寻常路人,在附近摊贩间流连,偶尔拿出把玩片刻即可。我们会清除附近可能的危险,并布下暗哨。”
顾惊弦的计划很周密。
西市胡商众多,冰蚕丝出现在那里合情合理。午时人流量大,便于隐藏和行动。
百香阁是重点监视区域,在其附近“泄露”气息,既能引起注意,又能在控制范围内。
“明白,就是去演个得了宝贝忍不住炫耀的傻子呗。”陆昭明一点就通,甚至还自行丰富了人设,“这我在行。”
顾惊弦看着他这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中那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感又升腾起来。
他沉声补充:“记住,一旦感觉到任何异常,或者我们发出信号,立刻撤离,不得有片刻延误。”
“知道知道,顾大人放心,我跑得快。”陆昭明笑嘻嘻地保证。
顾惊弦不再多言,深深看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他需要去布置明日的一切,确保万无一失,或者说,将风险降到最低。
房门关上,陆昭明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他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色,轻轻吐出一口气。
“傻子才不怕呢……”他低声自语,指尖无意识地在窗棂上划过。明日之行,吉凶难料。
但正如他所说,这确实是最快的方法。
而且,他也想亲眼看看,那冰蚕丝背后的,究竟是什么人。
小雪团儿跳上他的肩头,不安地蹭了蹭他的脖子。
“没事,”陆昭明摸了摸它柔滑的皮毛,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富贵险中求嘛。说不定,还能给咱们雪团儿骗到一辈子都吃不完的西域坚果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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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午时将近。
秋日阳光正好,驱散了连日的阴霾,将西市熙熙攘攘的街道照得一片明亮。
车马粼粼,人流如织,叫卖声、讨价还价声、驼铃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鲜活生动的市井气息。
陆昭明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蓝色布衫,混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他手里拿着个刚买的胡饼,一边啃,一边漫无目的地在各个摊贩前流连,看看西域的银器,摸摸波斯的绒毯,俨然一个对什么都好奇的外乡游客。
顾惊弦和李琰,以及数名精锐的亲事官,早已化装成商人、脚夫、游客,散布在百香阁周围的各个角落,目光如同最敏锐的猎鹰,不着痕迹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紧张感,与周遭的热闹喧嚣格格不入。
陆昭明看似随意,实则全身的感官都处于高度警觉状态。
他能感觉到几道属于皇城司的视线若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也能感觉到这西市之中,隐藏着许多不同寻常的“气息”。
贪婪、算计、警惕、麻木……各种情绪如同无形的波纹,在这片空间里交织荡漾。
他按照计划,慢慢靠近百香阁。
那是一座两层楼高的建筑,门面装饰着具有异域风情的浮雕,进出之人大多衣着光鲜,带着浓郁的香料气息。
在距离百香阁约莫十几步远的一个贩卖西域小玩意的摊子前,陆昭明停下了脚步。
他拿起一个造型古怪的骨质符牌,假装端详,另一只手则看似随意地探入怀中,握住了那个小小的油纸包。
他深吸一口气,将一丝微弱的内力注入指尖,轻轻摩擦着油纸包内的冰蚕丝。
他不懂什么激活之法,只能凭借本能,试图将自己的一丝“气息”与那冰蚕丝上残留的冰冷意味混合,然后……小心翼翼地向外释放出一丝微不可察的波动。
做完这一切,他迅速将手抽出,仿佛只是挠了挠痒,继续把玩着那个骨质符牌,与摊主讨价还价。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阳光有些刺眼,街上的喧嚣似乎变得更加响亮。
陆昭明能感觉到自己后背渗出的细微冷汗。他维持着表面的轻松,内心却在疯狂预警。
没有动静。
周围的一切似乎毫无变化。
是方法不对?还是拜火教的人根本不在附近?或者说,他们过于谨慎,没有上钩?
就在陆昭明几乎要以为这次行动失败之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冰冷刺骨的“视线”,如同毒蛇的信子,倏地扫过他的后背!
来了!
陆昭明心脏猛地一缩,浑身的汗毛几乎都竖了起来。那感觉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但他可以肯定,那不是皇城司的人!那视线里蕴含的,是一种纯粹的、非人的冰冷和探究,与那冰蚕丝上的气息同源!
他强忍着立刻回头去看的冲动,依旧在与摊主扯皮,但身体的每一块肌肉都已绷紧,进入了随时可以爆发或逃离的状态。
隐藏在暗处的顾惊弦,几乎在陆昭明身体出现细微僵硬的瞬间就察觉到了异常。
他锐利的目光如同实质,瞬间锁定了陆昭明身后斜对角的一个茶摊。
那里坐着几个看似普通的客人,其中一人戴着宽檐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容,刚刚似乎……微微偏了一下头。
“目标出现,茶摊,斗笠。”顾惊弦通过极其隐蔽的手势,向周围的属下传递了信息。
暗流瞬间涌动。
李琰带着两人,装作若无其事地向茶摊靠近。另外几人则悄无声息地封住了可能的退路。
陆昭明也收到了撤退的信号。他放下那个骨质符牌,对摊主抱歉地笑了笑,转身准备融入人群。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走水啦!走水啦!百香阁后院走水啦!”一声凄厉的呼喊突然从百香阁后方响起!
紧接着,浓烟滚滚而起,迅速弥漫开来!街上的人群瞬间大乱,惊叫声、哭喊声、推搡奔跑声响成一片!
“不好!”顾惊弦脸色骤变。这是调虎离山!或者说,是制造混乱,方便同伙撤离或……下手!
混乱中,那个戴着斗笠的身影猛地起身,动作快如鬼魅,并非冲向陆昭明,而是向着与百香阁相反的一条狭窄巷弄疾驰而去!
“追!”顾惊弦当机立断,下令追击那名斗笠客。他相信李琰能处理好火势和混乱,当务之急是抓住那个明显是核心人物之一的家伙!
同时,他目光急扫,寻找陆昭明的身影。
人群如同无头苍蝇般奔逃,视线被浓烟和混乱的人影阻挡。
顾惊弦的心猛地一沉——陆昭明不见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陆昭明在混乱乍起的刹那,便感觉到一股冰冷的杀意锁定了自己!
并非来自斗笠客离开的方向,而是来自侧面一个卖陶器的小摊!
一个原本蹲在地上挑选陶罐的、其貌不扬的灰衣汉子,在混乱响起的瞬间,如同蛰伏的毒蛇暴起发难!
他手中寒光一闪,竟是一柄淬了毒的短匕,直刺陆昭明腰腹!动作狠辣刁钻,毫无征兆!
这才是真正的杀招!斗笠客吸引注意,此人负责灭口!
陆昭明早有防备,在杀意临体的瞬间,身体已本能地向后疾退,同时手腕一翻,那根之前用来逗弄小雪团儿的细竹枝如同有了生命般弹出,精准地点向对方持匕的手腕!
“叮!”一声轻微的脆响,竹枝与匕首相撞,竟发出了金铁交鸣之声!
那灰衣汉子手腕一麻,眼中闪过一丝诧异,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文弱的青年竟有如此身手和反应!
一击不中,灰衣汉子毫不恋战,身形一扭,如同泥鳅般就要钻入混乱的人群。
“想走?”陆昭明眼神一冷,对方手段歹毒,显然是拜火教死士,岂能让他逃脱?
他脚下步伐玄妙,如影随形般跟上,竹枝挥洒,看似轻飘飘,却招招指向对方关节要穴,逼得他无法轻易脱身。
然而,混乱的人群成了灰衣汉子最好的掩护。
他不断撞开挡路的行人,利用人群阻碍陆昭明的追击。
“皇城司办案!闲杂人等闪开!”一声暴喝响起,两名装扮成脚夫的亲事官终于冲破混乱,赶来接应。
灰衣汉子见势不妙,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猛地将旁边一个装满陶器的推车掀翻,哗啦啦的碎裂声和飞溅的碎片顿时引起更大的恐慌和阻塞。
趁着这短暂的阻滞,灰衣汉子身形几个起落,已然钻进了另一条更狭窄、更阴暗的巷道。
陆昭明和两名亲事官立刻追了进去。
巷道阴暗潮湿,堆满杂物,散发着霉味。那灰衣汉子的身影在前方一闪而过。
“小心有诈!”一名亲事官经验老道,出声提醒。
话音未落,前方拐角处,异变再生!
那疾奔的灰衣汉子突然身体一僵,仿佛被无形的线拉扯住,以一个极其怪异的姿势顿住,然后猛地回头!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嘴角却如同沈万金一般,缓缓向上咧开,形成一个僵硬而诡异的笑容!
下一刻,他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口鼻中溢出暗黑色的血液,直挺挺地向前倒去,气息瞬间断绝!
自绝?!
陆昭明和两名亲事官冲上前,只见那灰衣汉子已然气绝,脸上凝固着那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与沈万金死时的表情,如出一辙!
又是傀儡!而且是随时可以舍弃、关键时刻能够自行了断的傀儡!
陆昭明蹲下身,强忍着那扑面而来的死亡气息和残留的诡异“意”念,仔细查看。
他在那汉子的颈后,同样发现了一个微小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针孔!
“大人!”巷口传来声音,顾惊弦带着一身冷冽的气息赶到了。
他显然是没能追上那个身手诡异的斗笠客。
顾惊弦看着地上死状诡异的尸体,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看了一眼蹲在尸体旁的陆昭明,沉声问:“你没事吧?”
陆昭明站起身,摇了摇头,脸色也有些不好看,不只是因为眼前的尸体,更是因为这次行动的挫败感。
他们抓住了,不,是对方主动舍弃了一个棋子,而真正的大鱼,却在他们眼皮底下溜走了。
“我们被耍了。”陆昭明看着顾惊弦,说出了两人心**同的结论。
拜火教的狡猾与狠辣,远超预期。
顾惊弦没有说话,只是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看着西市上空尚未完全散尽的烟尘,以及渐渐恢复秩序却依旧心有余悸的人群,眼中寒芒大盛。
这场较量,才刚刚开始。而对手,比他想象的更加难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