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皇城司时,天色依旧沉黑如墨,离破晓尚有一段时间。
内衙一片死寂,只有巡逻卫队规律走过的脚步声,更衬得这黎明前的黑暗格外漫长。
两人如同落水的猫,带着一身夜露与难以言说的紧绷,悄无声息地潜回顾惊弦的值房。
房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也仿佛将方才靖王府中的惊险与那片刻不合时宜的亲密,一同锁在了这方狭小的空间内。
烛火被重新点燃,昏黄的光晕驱散了些许黑暗,却照不亮两人之间那微妙难言的气氛。
顾惊弦第一时间走到水盆边,仔细清洗着徒手接过毒针的右手手指。
冰冷的水刺激着皮肤,也让他翻涌的心绪稍稍平复。
他背对着陆昭明,动作一丝不苟,脊背挺直,仿佛刚才那个在危急关头下意识将人护在身后的不是他。
陆昭明则将怀里那几本沉重的邪术典籍放在书案上,发出“咚”的闷响。
他揉了揉被顾惊弦拉得有些发疼的手臂,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那个正在洗手的挺拔背影。
玄色官服勾勒出宽肩窄腰,湿漉的手指在灯光下显得骨节分明,有种禁欲而脆弱的美感。
“咳,”陆昭明轻咳一声,试图打破这令人心慌的沉默,“那个……毒针没事吧?我看颜色乌黑,怕是剧毒。”
顾惊弦动作未停,声音透过水声传来,带着一贯的冷清:“无妨,并未划破皮肤。”他顿了顿,补充道,“皇城司有应对各种奇毒的准备。”
他洗完了手,用干净的布巾仔细擦干,每一个动作都透着刻入骨子里的严谨与克制。
然后,他才转过身,目光落在书案那几本典籍上,刻意避开了陆昭明的视线。
“先看看这些。”他走到书案后坐下,翻开了最上面一本。
陆昭明也收敛心神,走到书案对面坐下。
小雪团儿似乎感受到气氛严肃,从他肩头跳下,乖巧地蜷缩在桌角,不再打扰。
值房内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
这几本典籍内容极其晦涩阴暗,除了之前看到的鬼面萝插图、符文和人体经络图,还详细记载了多种利用香料、药物乃至活物血液进行精神控制和折磨的邪法。
其中一些描述,残忍得令人发指。
越看,顾惊弦的脸色越是阴沉。
这些典籍的存在,不仅印证了拜火教的邪恶,更说明了靖王涉入之深。
普通的合作者,绝不可能将如此核心的邪术典籍存放在自己府中。
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一段关于“种傀”的记载上。
此法比“**引”更为恶毒,并非短暂操控,而是通过长期药物侵蚀和精神暗示,将活人逐渐变成完全丧失自我、只听命于施术者的永久“傀儡”。
典籍中提到,成功的“种傀”,其眼瞳深处会留下极淡的、如同火焰灼烧过的痕迹。
火焰痕迹……顾惊弦的心脏猛地一缩!他努力回忆着十五年前,那些倒在血泊中的亲人、仆役……是否有人……
记忆太过久远,混杂着血腥与恐惧,模糊不清。但这无疑是一条可怕的新线索!
陆昭明的脸色也同样不好看。
他感知敏锐,翻动这些书页时,那股阴冷、混乱、充满恶意的情绪残留不断冲击着他的心神,让他胃里一阵翻腾。
尤其是其中一本以某种暗褐色皮质装订的典籍,触手之时,那股粘稠的、仿佛凝结了无数痛苦哀嚎的怨毒之意,几乎让他窒息。
“这本……”陆昭明指着那本暗褐色皮质的书,声音有些发颤,“上面的‘味道’……最重。死了很多人……很多……”
顾惊弦闻言,立刻将注意力转移到那本书上。
这本书的材质似乎有些特殊,并非普通牛羊皮,触手有一种诡异的滑腻感。
他小心地翻开,里面的字迹是用一种暗红色的墨水书写,笔画扭曲,如同蠕动的虫蛇。
这本书主要记载的是各种血腥的祭祀仪式,以及如何利用“种傀”进行某种大规模的……能量汲取或者说“献祭”。
其中一页的插图,画着一个复杂的祭坛,中央放置的,赫然是一枚赤炎琉璃珠!
而祭坛周围,环绕着数个眼神空洞、姿态扭曲的“傀”!
“他们想用赤炎琉璃珠和‘种傀’,进行某种大型邪术仪式!”顾惊弦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震惊与愤怒。
这仪式看起来规模宏大,所需的“傀”绝不止一两个!
联想到最近接连发生的案子,他们分明是在为这个仪式筛选和准备“材料”!
目标是谁?仪式的地点又在哪里?
谜团似乎更大了,但指向的阴谋也越发清晰和可怕。
就在两人全神贯注于典籍之时,窗外传来一声极轻微的、瓦片松动的“咔哒”声。
顾惊弦和陆昭明几乎是同时警觉地抬起头,目光锐利地射向窗口!
有人!
顾惊弦反应极快,袖袍一拂,桌上的烛火应声而灭!值房内瞬间陷入一片黑暗!
几乎在黑暗降临的同一时刻,一道细微的破空声穿透窗纸,一枚闪着幽蓝寒光的菱形飞镖,精准地射向刚才顾惊弦坐着的位置!“夺”地一声,深深钉入了椅背!
是淬了剧毒的暗器!
紧接着,窗外黑影连闪,显然不止一人!
“找死!”顾惊弦眼中杀机暴涨!他没想到,对方竟然胆大包天到直接潜入皇城司内衙行刺!
是因为他们夜探王府暴露了,还是因为这些典籍?
来不及细想,值房的门和窗户几乎在同一时间被暴力撞开!
四名身着夜行衣、蒙着面巾的刺客如同鬼魅般涌入,手中兵刃直取顾惊弦与陆昭明要害!
动作狠辣,配合默契,显然是训练有素的死士!
“保护好典籍!”顾惊弦低喝一声,已如离弦之箭般迎上两名刺客。
他赤手空拳,但掌风凌厉如刀,招式狠绝,每一招都直奔对方致命之处而去!
玄色身影在黑暗中与刺客缠斗在一起,快得只剩下一片模糊的影子。
陆昭明也不含糊,抄起手边的铁木镇尺,身法灵动如烟,迎上另外两名刺客。
他的“剑法”依旧诡谲难测,镇尺在他手中仿佛活了过来,专攻敌人关节与穴道,虽不致命,却极大地限制了对方的行动。
然而,这些刺客的实力明显比王府中那个更强,而且悍不畏死,以伤换伤的打法让人心惊。
值房空间狭小,不利于闪转腾挪,两人一时竟被逼得有些束手束脚。
一名刺客觑准陆昭明抵挡另一人攻击的空档,毒蛇般一剑刺向他肋下!陆昭明招式已老,回防不及!
眼看剑尖即将及体,一道玄色身影猛地撞开与他对战的刺客,如同瞬间移动般出现在陆昭明身侧!
是顾惊弦!
他竟不顾自身安危,硬生生用后背替陆昭明挡住了侧面袭来的一剑!
“嗤啦——”衣帛破裂声响起!
“顾惊弦!”陆昭明瞳孔骤缩,失声喊道,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顾惊弦闷哼一声,眉头因背后火辣辣的疼痛而紧蹙,但动作却毫不停滞,反手一掌,带着雷霆万钧之势,狠狠拍在了那名偷袭刺客的胸口!
“噗——”那刺客如遭重击,口喷鲜血倒飞出去,撞在墙壁上,软软滑落,眼见是不活了。
顾惊弦看也不看结果,转身又与另一名刺客战在一处,仿佛刚才那足以开膛破肚的一剑只是挠痒。
唯有他背后迅速洇湿开的一片深色,在昏暗的光线下触目惊心。
陆昭明看着他浴血奋战的背影,眼眶骤然一热,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暴怒冲上心头。
他不再保留,手中镇尺攻势骤然变得凌厉无比,带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招招见血!
“你们……都该死!”他低吼着,桃花眼中第一次迸发出如此凛冽的杀意。
或许是顾惊弦的悍勇震慑了对方,或许是陆昭明突然爆发的实力超出了预计,剩下的三名刺客出现了瞬间的迟疑。
就在这瞬息之间,值房外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和呼喝声!
“有刺客!”
“保护指挥使!”
是皇城司的守卫被惊动了!
三名刺客见事不可为,互相对视一眼,毫不恋战,身形暴退,便要夺窗而逃!
“留下!”顾惊弦岂容他们轻易逃脱,强忍背后剧痛,身形如电,直取其中一人后心!
陆昭明也同时掷出手中的镇尺,如同流星般射向另一名刺客的腿弯!
“呃啊!”两声惨叫几乎同时响起!一名刺客被顾惊弦一掌毙于当场,另一名被镇尺击中,踉跄倒地,立刻被冲进来的皇城司护卫按住。
最后一名刺客却已趁机跃出窗口,消失在夜色中。
“追!”李琰带着人立刻追了出去。
值房内,一片狼藉。
烛台倾倒,桌椅碎裂,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
顾惊弦紧绷的神经这才稍稍放松,背后的伤口传来一阵阵钻心的疼痛,让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你怎么样?”陆昭明立刻冲到他身边,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他伸手想去碰触顾惊弦的后背,却又怕弄疼他,手僵在半空。
顾惊弦借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到陆昭明脸上毫不掩饰的焦急与担忧,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盛满了水光,亮得惊人。
他心头莫名一软,那惯常的冰冷似乎被这关切的目光融化了一丝缝隙。
“皮外伤,无碍。”他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却还是泄露了一丝虚弱。
陆昭明却不信,他绕到顾惊弦身后,借着光线,看清了那一道从左肩胛骨斜划至腰侧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淋漓,几乎深可见骨!
他的呼吸一窒,眼圈瞬间红了。
“这叫无碍?!”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后怕,“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那一剑差点……”
后面的话他说不下去,只是死死咬着下唇,看着那狰狞的伤口,心脏抽痛。
顾惊弦看着他这副模样,心头那股陌生的躁动再次浮现。他沉默了一下,低声道:“总不能看着你受伤。”
这句话很轻,却像一块巨石,重重砸在陆昭明的心湖,激起滔天巨浪。
他抬起头,怔怔地看着顾惊弦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格外深邃的眉眼,看着他因失血而有些苍白的唇,一种汹涌的、几乎无法控制的情感冲垮了所有理智的堤坝。
下一刻,陆昭明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意想不到的动作——
他猛地张开双臂,紧紧地、用力地抱住了顾惊弦!
将头埋在他未受伤的颈窝处,声音闷闷的,带着哽咽:“顾惊弦……你个混蛋……吓死我了……”
这个拥抱来得如此突然,如此用力,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不容错辨的心疼。
顾惊弦浑身僵硬如铁,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怀中身体的温热与柔软,能闻到陆昭明发间淡淡的皂角清气混合着一丝血腥味,能听到他贴在自己胸口那急促而慌乱的心跳声。
所有的声音仿佛都远去了。
值房内的狼藉,尚未散尽的杀意,肩背火辣辣的疼痛……一切都被这个突如其来的拥抱隔绝。
他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微动了动。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推开,这不合规矩,这太过逾矩。
但身体却违背了意志。
那具紧紧贴合着他的、微微颤抖的身体,像是一团温暖的火,驱散了他周身常年不化的寒意,也熨帖了他心底那一道陈年的旧伤。
他迟疑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没有受伤的右手,轻轻落在了陆昭明微微颤抖的脊背上。
这是一个笨拙的,几乎算不上回应的动作。
却让怀里的身体猛地一颤,将他抱得更紧。
窗外,追捕的喧嚣隐约传来。
窗内,相拥的两人在黑暗与血腥中,无声地靠近。
仿佛两只在风雪中互相舔舐伤口的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