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天正是最为酷热难当的时候,便是入夜后也不见一丝凉意,每年一到了这个时候大户人家总是会在房中放上一些冰块以此来降温避暑,但是显然今夜的京兆府尹于大人的书房内,即便是放了冰块降暑仍是酷热难当,四周更是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火药味,烧得原本随侍在屋内的仆人们都被打发出去,避得远远的,以免一个不小心就触了霉头。
“这事摆明了就是还没了结,牛显和邵百两人仍然在逃还未归案,怎么能就这么结案了呢?”
“官珞你冷静一点,怎么刚一回来就这么大火气啊?”京兆府尹于大人有些头疼地揉着脑袋,抬眼去看站在对面的官珞。
他这个下属能力强脑子聪明,哪里都好就是一点不好,平时看起来冷冰冰的一遇上案子脾气就犟得像头牛,不查明真相绝不罢休。
官珞也很是头疼,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下来同于大人说话。
两个月前她在安定县查案时受了伤,回了京中后便被她的顶头上司京兆府尹放了长假,她在安山上养伤养了两月直到今日才回来,谁知她一回来便得知先前那桩少女被拐的案子竟随着崔昊和魏安的逮捕认罪现已经结案了。
这让她怎么能不着急?
崔昊和魏安相互勾结狼狈为奸,肯定是有参与这桩案子的,但是被拐少女来源并不仅限于泾州一处,饶是他魏安是正五品的刺史也不至于将手伸得那么长,而且当时由小慧表姐指认的案犯之一的牛显依然在逃,小慧的表姐夫邵百也随之下落不明。如此草率结案难保不是背后之人动了什么手脚。
“大人,我保证我现在很冷静,您仔细想想,那魏安也不过就是个中州刺史,在泾州只手遮天也就罢了,如何能将手伸得那么远?”
于大人不答皱着眉侧转身去不看官珞,一副眼不见为净的架势。
官珞又凑到跟前苦口婆心地道:“再者说另外两名案犯仍在逃,怎能就此结案?”
“此案是三司会审后的结果,现下已经结案,你便是同我说得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于大人显然是不吃官珞这套板着脸道。
官珞见于大人是铁了心不肯再查,心头正窝火,眼睛刚巧瞥见于大人摆在桌上的一套邢窑白瓷茶具。于大人有一嗜好便是爱收集各式茶具,这套茶具一向是于大人的心头宝,官珞灵机一动,一个箭步冲到桌前一把抓起其中一只白瓷茶盏高高地举过头顶。
“官珞你想干嘛?!”于大人伸手要抢,却还是慢了官珞一步,只能双目圆瞪吹着胡子看着官珞手上高举着的茶盏怒喝道,“你是想要我命么!你不要乱来啊官珞!快给我把东西放下!”
官珞也是没了办法,什么里子面子形象都不要了,头一仰同于大人开始耍无赖,实际上心里却是一阵发虚:“你要是不让我接着查我就把您这茶盏给摔咯。”
这套茶具是永康元年为了庆太子降生,礼部命邢窑烧制的统共也就二十套,现如今便是宫里都没剩下几套了,这若是被官珞砸了其中一只等同于整套茶具都碎了。
“官珞你别给我耍无赖!你这休息了两月从哪来学的坏毛病?还会威胁起我来了?”
于大人给官珞气得面上的脸皮都发了颤,手指着官珞的鼻子就差戳上来了,眼睛一直瞄着官珞手上的茶盏,时刻提防着官珞突然松手,心里虽然肉痛的发紧却还是眼一闭狠着心道:“你今日就是把它摔了我也不答应,这事儿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了,你别给我裹乱!”
官珞见于大人死咬着不肯松口,抬头看了一眼手上的茶盏想砸又砸不下手,手举了半天最后赌气似的将茶盏丢回了于大人的怀中黑着一张脸出了书房。
出了于府,官珞拉着手下的小捕快小五去了东市的桃花坞酒肆喝酒解闷,全程板着一张脸不说话只顾着喝酒,往日里觉得甘甜香醇的酒如今喝来却只觉得辛辣,没了品酒的心情连酒香都不如往日,反倒是手下的小捕快瞧出官珞心情不好一个劲地说着劝慰的话。
“老大,您别生气了,这事儿真不怪于大人,那案子是三司会审定下的,哪里是我们京兆府说不行就不行的呀。”
官珞也不搭话,兀自喝着杯中的酒。
其实她哪里会不知道于大人的难处,只是此案本身就蹊跷又牵连上之前赵家村的事情,虽说那件案子已经过去了两月,但她每每午夜梦回总会梦见赵家村的那场大火,梦见那些在火中挣扎哭号的村民,梦见满地的鲜血化成魇兽将她吞入腹中。
显然赵家村的案子已成了她的心魔,而若不是因为那起少女被拐的案子她又怎会卷入其中,现在却告诉她这件案子就此不了了之,这让她如何能泰然处之。
官珞心中郁结只能借酒消愁,忽听得屋外传来一阵歌声,歌声婉转妩媚,似怨似泣,勾得人心肠发软。
“琬琬姑娘又接客了,也不知今日是哪家的公子一掷千金。”桃花坞的掌柜倚在柜台前望着门外感慨,眼神却直勾勾的似乎是想透过着夜色中飘来的靡靡之音见到那唱歌的姑娘。
桃花坞位处东市乌衣巷,此处商业繁荣,乐坊酒肆花楼鳞次栉比,桃花坞背后靠着的便是京中最大的花楼迤逦阁,半月前迤逦阁的琬琬姑娘凭着一曲“临江仙”荣登花魁宝座,一时间京中上至王孙贵胄下至商贾巨富纷纷一掷千金只为见佳人一面。
只是这琬琬姑娘订下了规矩,每三日见一人,价高者得,且卖艺不卖身。这半月来京中谈论最多的便是今日又是哪家的公子哥一掷千金得见佳人,饶是官珞身在安山养伤也是对此略有耳闻。
若是换了平日此等八卦官珞倒是也有兴趣听上一听,只是今日心中烦闷,便就是从外头传来的婉转歌声都扰得官珞心生不耐,当下便结了账拎起桌边放着的一壶酒起身离开,人走出了桃花坞那婉转的歌声听得便更清楚了,还有时不时传出的喝彩声,想来应是那位一掷千金的公子。
官珞站在门外清醒了片刻,挥手同小五告别,手中拎着酒有些摇晃地向着巷口的方向走去,桃花坞的酒性烈,官珞一时喝得有些多刚走开了两步便摇晃着靠在了墙上,一手揉着额头面露苦恼之色。
耳畔歌声暂歇,想来应是一曲唱罢,静了片刻后便听到一声轻笑顺着夜色钻入耳中,笑声轻缓熟悉乍听之下仿佛比刚才婉转的歌声更要动听几分。
官珞软软地依靠着墙抬头向着迤逦阁的方向望去,神情迷离中透着一股漠然之感,只见先前传出歌声的位置敞开着窗户,窗前挂着薄纱,衬得屋内的景色暧昧,依稀之间可见一个熟悉的背影隐在其间,鸦青色的锦衣衬得那人身形修长,敛去了身上的洒脱倒是显出几分沉稳。
细细算来,已是两月未再见过虞敬轩了。
赵家村的案子早在半月前就经由三司会审审结,崔昊同魏安渎职枉法草菅人命被判了腰斩不日行刑,家产半数充公半数交由新上任的安定县县令用以抚恤赵家村中受难的百姓以及此后的重建事宜。她在安山养伤期间,因为这事儿宫中的赏赐也是一箱接一箱地抬上山来,还有赐了好些药材伤药,就连御医都派了好几茬。只是奇怪的是太子岑钦同虞家明明都参与,但却并未等什么封赏,只有虞敬轩得了宫中一句“少年英雄”,却仍是引得他成了京中炙手可热之人,现在即便是不去刻意打听,也时不时地会有关于虞敬轩的消息传上安山来。
知道他回了京中得了嘉奖,行事却比之在赵家村时更是放浪形骸,听说前日还因在斗酒会上拔了头筹一时兴起在城中策马狂奔惊扰了好些商户百姓,事后遭了常绥侯的斥责第二日天不亮便叼着一直笔洋洋洒洒地在城门口的墙上提了一封道歉信,言辞恳切笔意洒脱,引得许多文人雅士驻足讨论。
更遑论这一掷千金只为博美人一笑的事儿了。
官珞靠着墙看了一会儿便收回了目光,经由夜风一吹原本昏沉的头脑也逐渐清明了起来,站直了身子拎着手中的酒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乌衣巷。
虞敬轩坐在屋内似有所感,扭头看向屋外却只瞧见隐在夜色中的一个背影,一晃眼便消失不见了,好似错觉。
官珞前夜得见故人倒是没被影响心情一夜好眠,直到翌日清晨才被一阵慌乱的敲门声吵醒,官珞迷迷瞪瞪地从床上爬了起来,披上外衣跂着鞋子前去开门,刚一打开门便瞧见自己手下的捕快小五一脸慌张地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刚一进门便将门一把关上还细心地落了锁。
宿醉导致官珞这会儿还有些头疼,一边用手揉着自己的脑袋一边看着小五手下的一系列动作,再看对方面上慌乱的神情不由皱眉问道:“一大早慌慌张张地做什么?”
小五盯着官珞的脸上下打量了一会儿,像是在确定眼前人是不是官珞,直到官珞被他瞧得不耐烦了才像是确定了下来,慌张中透着苦恼:“老大你怎么还在这儿啊?趁着这会儿人还没来你赶紧跑!”
小五边说着边拽着官珞的胳膊就往屋内走,官珞被拽得一阵踉跄,加之小五说得话前言不搭后语,官珞神色中透出了一丝不悦,肩膀略一抖便将小五紧拽着的手抖了下去:“做什么要走?谁要来?”
小五怔怔地看着自己落了空的手,又抬头瞧见官珞不慌不忙的神情却不似作假,神情不由一滞一脸狐疑地道:“老大,你真不知道出什么事了?”
“知道还用问你?”官珞冲着小五翻了个白眼,“你一大早过来是来跟我玩儿猜谜的么?”
“不,我才不是……诶!”小五瞧着官珞一脸气定神闲,像是真不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儿,怔怔地站了一会儿才猛地跺了跺脚,一脸焦急地道,“出大事了老大!”
“所以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啊?”进了门到现在都好一会儿了,还没将事情交代清楚,官珞对自己有这么个不着边际的手下不免有些头疼起来。
“于大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