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解在县衙大牢门外被害后尸体便被家人收敛了回去,按照当地的规矩停灵三日后便要下葬,因为是横死所以不宜大操大办,加上赵解夫妇二人都已亡故,赵兴贤中风后更是无力操持,所以仅有赵家的旁系兄弟在侧帮着赵解的一双子女料理丧事。
到了第三日子时,待赵家请来超度的道士做法完毕,将赵解的尸体封入棺中,只待时辰一到便将棺材抬到墓地下葬,这场将整个赵家村乃至于安定县都搅乱了的案子便也算了结了。
隐匿在人群中的崔昊也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眼见着赵家旁系的亲戚都三三两两的散去休息,正堂之上只留下赵解的一双儿女还有坐在轮椅上神情憔悴悲痛的老人还有站着没动的崔昊。
棺材一侧燃着的火盆一只没有熄灭,不过才十岁左右的孩子跪在跟前一边抽噎一边往里头烧纸钱,火光映照着双瞳都是血红色的。
崔昊站在堂上静了许久,直感觉双腿都有些僵了才挪了挪步子,走到赵兴贤的跟前弯下腰同他低声说话。
“赵解的死我也很是痛心,这只是一个意外,还请赵村长节哀。”
赵兴贤面皮抖动了几下,因为中风面部肌肉有些不协调以至于说话也有些不清楚:“当日,你……要是没有将我儿、抓、抓走又怎么会……”
“老爷子,您这么说就未免太没有良心了。”崔昊撇了撇嘴角,回想起当日虞敬轩被赵解轻推一把就重伤吐血的蹊跷事儿,“是,当初是我将赵解带回了县衙,可他去了县衙我可是丝毫没有为难过他,反而还费劲心思想办法替他脱罪,甚至……”
崔昊顿了顿,抬头警惕地向四周看了一圈,确定四下无人才咬着牙压低了声音道:“甚至连那等掉脑袋的事儿都做了就为了救他出狱,若不是突然冒出来一个疯子又怎么会?”
赵兴贤抽动着脸颊闷出了两声冷笑:“掉脑袋的事情,崔,崔大人您做的还、还少么?说什么为了救我儿,难道不是在救、救你自己么?若是真被那、那御史定了罪,你那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还怕无人知晓?!”
崔昊闻言显然也是急了,低垂着眼眸看着那双混沌的老眼数秒后起身冷笑道:“老爷子可别忘了,我那些蝇营狗苟的事儿你可没少掺和!”
“那还不是被你逼得!”
“被我逼得?那些好处你可没少拿,那些东西你那个好儿子也没少拿了去办事!”
“你当那刘疯子为何要杀你儿子同那王氏?还不就是为了替他死了的老婆报仇,而他老婆到底是怎么死的,想来您比我更清楚。”
赵兴贤忽地想起了王氏死时那个奇怪的道士说的话,脸皮剧烈地抽动了两下,胸膛剧烈起伏,心绪波动好半天才平静下来,垂下了头后背佝偻而又苍老,面上隐有悔意,也不知到底是在后悔些什么。
过了许久才听到赵兴贤说道:“那些事情我不会再帮你干了……你另寻他人吧。”
崔昊一手扶着赵兴贤有些歪斜的轮椅,推着他正面着赵解留下的一双子女,语带蛊惑地道:“现如今您说要退出未免也太晚了一些,就算不为您自己考虑,也得为了您的孙儿们好好考虑啊。”
“崔大人,我如今这身子已经不中用了,我的儿子也已经死了,诺儿还小请您高抬贵手……”
话还没说完便被崔昊抬手打断,崔昊冲着赵兴贤皮笑肉不笑地道:“这个还请村长您放心,您的独子死了我难辞其咎,所以我打算给您从旁系过继一个,一来方便照顾您老,一来也方便我们之后合作,人选我也已经给您挑好了……”
崔昊边说着边冲着门外招了招手,将一直站在门外的一青年男子招了进来,将他推到赵兴贤的跟前笑道:“老爷子,这赵乐以后就是您的接班人了……”
赵兴贤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转了几圈,又将视线投向了赵解留下的一双儿女身上,眼角似有泪光,却不知是悔过还是伤心,面皮抖动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最终还是认命一般垂下了头颅,什么都没能说出口。
待到寅时,先前赵家请来的道士看好的时辰一到,赵家的人便将赵解的棺材抬往赵家的祖坟下葬,赵兴贤被人一路推着轮椅慢慢地跟在队伍的后边,想要送送自己的独子最后一程,崔昊本想离开但生怕自己此时离开惹怒了赵兴贤坏了事儿,便跟在赵兴贤身侧也随着大部队赶往赵家祖坟。
此时天还未亮,只有较远处露出一丝灰白色,一路走来虽有人在前头打着灯引路,但烛火昏暗,加之队伍中总有被压制着的抽噎声,还有那一路走来一路撒来的纸钱,赔着周遭山林间隐约的树阴,四周的氛围透出一阵阵的诡异。
去往赵家祖坟的路只有一条,两侧都是山林,因为鲜少有人前来而变得枝繁叶茂,山体上长着的高大松柏的枝叶都快要伸展到了小路上,有风吹过便一声接一声地发出“梭梭”的声响,听久了便好似有人正哑着嗓子低笑。
树阴掩映间露出一双漆黑的眸,满是怨恨聚精会神地注视着行走在小道上的人们。
还有十步,还有九步,还有八步……他的计划马上就要成功了。
七、六、五、四、三、二、一!
那双漆黑的眸中显露出难以抑制的疯狂,心脏都在那一瞬间险些跳出了嗓子口,但是却看到走在队伍最前头的赵解的那一双子女安然无恙地走了过去,接着身后跟着的人,抬棺的、撒纸钱的就连赵兴贤和崔昊都安然无恙地走了过去。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怎么可能!
他明明……他明明……
藏在树后的人眼中满是难以置信,身体微动似乎是想下去查看情况,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女声,开口便彻底打碎了他的美梦。
“炸药不会炸,什么事情都不会再发生,到此为止了秦双。”
有微弱的光影闪现,露出了藏在树后之人苍白削瘦的面容,秦双缓缓地将身子转了过来,看到了站在五步开外面向着他的官珞,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剩下秦双眼中仇恨的火焰在疯狂地燃烧之后,缓缓熄灭。
也不知过了多久,官珞听到一个沙哑的男声从秦双口中发了出来:“你是什么时候发现的?”
“三日前。”官珞回答的简略,心中却是百感交集,第一次见到秦双的时候她便觉得秦双身上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只是一直没找到源头,直到那天在房梁上看到虞敬轩留下的四个字——双兔傍地。
且其中的“双”字像是被虞敬轩反复刻画描摹强调,官珞想了许久才想通了其中窍门,联系虞敬轩留下的这四字含义,只剩下一个解释那边是——秦双非女实为男。
“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便是穿着这件竖领,我当时心中只觉得变扭却说想不出是哪里变扭,之后再细想,如今已是五月天,天气渐热,而你却还穿着一件竖领的上儒,想来是为了遮掩你的喉结。”
官珞伸手虚指了一下秦双的衣领,秦双面露诧异,本能地抬手抚上衣领,而后勾了勾嘴角顺势将衣领上的扣解开,露出了藏在下面的喉结。
官珞见自己的猜测得到了印证便接着说道:“我之后查到,刘友的原配妻子孟玉本是泾州沂水县人,父母和离之后母亲改嫁随母亲迁往了稻香村,孟玉是随的母亲姓,她的生父姓秦,而她还有个大她两岁的哥哥叫秦泷,应该就是你了。”
秦泷见身份被官珞拆穿也不再掩饰,因为长时间装作哑巴不说话声音有些沙哑,大约是如今身份被识破反而没了负担,冲着官珞轻笑了两声似是闲聊:“是我,我是小玉的亲哥哥。”
“想来你才是真正替孟玉报仇的人。”官珞上下打量了一番秦泷继续道,“你心志坚定,做事有明确的目的和规划,而刘友不同,之前自己妻子受辱不敢反抗可见其性格中的软弱,这样的性格怎么可能完成如此缜密的杀人过程。”
“你是孟玉的哥哥,你要为她报仇,那么在自己妻子受辱时却没有反抗的刘友也该是你报复的对象之一,但你同时也需要一个盟友,于是对孟玉之死心怀愧疚的刘友就成了你的第一选择,你男扮女装嫁给了刘友,之后便让他装疯卖傻转移众人的注意力,刚开始赵家的人还会怀疑刘友久而久之便松懈了下来,于是你的机会就来了。”
官珞停顿了两秒观察秦泷面部的表情,对方始终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好像对被官珞发现了一点都不惊讶,官珞见状便继续说道:“你先是杀害了赵孙氏将赵孙氏的尸体藏了起来,接着又杀害了王氏,原本想通过王氏的死引起众人的注意力,但没想到崔昊随便找了两个村妇定了罪便要结案,于是便有了后面的粮仓着火引出的焦尸案。”
“刘友的自投,我想可能是王御史的到来引起了你的警惕,也可能是你的一些举动引起了他的怀疑,所以你便先将刘友抛了出来替你定罪顺便帮你完成了最后一步所需的一个环节,杀害了元凶赵解。”
“我发现你的身份之后便猜到了你接下来便会利用赵解下葬,所有人聚集的机会将所有人一网打尽,于是我便提前破坏了你设在他们必经之路上的机关,等着你过来。”虽然这起案件大多数的情节官珞都已经理解,但仍由一些地方显得模糊暧昧,见秦泷站在跟前便不由得发问,“可我有些地方还是不能理解……”
“什么地方?”秦泷好脾气地笑了笑,看起来完全不像一个连杀多人的凶犯,“我解释给你听。”
“你杀害王氏的手法如此招摇,那为何你最先杀害了赵孙氏后要将尸体藏匿起来?”官珞皱着眉显然想不明白秦泷前后不一的作风是因为什么原因。
“其实很简单,尸体并不是我藏的,不过重新将她挖出来倒是我做的。”秦泷笑得凉薄,见官珞满眼迷茫便好心地解释道,“我杀了赵孙氏后便将她的尸体丢在了我妹妹的坟前,赵家的人发现后做贼心虚,便私自将赵孙氏的尸体掩埋在了后山。”
官珞千算万算没有想到掩埋赵孙氏尸体的人竟然不是秦泷而是赵解等人,难怪在赵孙氏的案子中呈现出来的行为显得那么矛盾。
“那你将王氏开膛破肚之后又填入碎石破布等物什又是为何?”
“这个问题就更简单了。”秦泷仰头大笑了两声,直到笑出了眼角的泪水才道。“因为那个女人的心肠都坏透了,我便帮她去了换上些同她相配的哈哈哈哈。”
秦泷像是想起了什么,看着天边微微泛白的一处道:“那个女人刚来这儿的时候就为了站稳脚跟,故意在井水中下了轻微的毒,之后再装作一副救苦济世的模样救了赵家村的村民,再之后更是为了敛财无所不用其极,你说这样的人还配为人么?”
官珞听到这里不由得想起了之前同小慧母亲聊起时小慧母亲对王氏的印象,言语间多有夸赞其医术高超心肠慈悲之意,甚至还带着些许感激,可谁又能料到背后的真相竟然会是如此?
官珞沉默了许久才从压抑的情绪中缓了过来,开口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你要替你妹妹报仇,以你的能力完全可以以另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进行,为何要弄得这般声势浩大人竟皆知?”
秦泷的眼神在听到官珞问出这个问题之后便远远地略过她望向了远处:“官珞,你的名声我其实早有耳闻,我原本确实是计划着同你说得那般,悄无声息地将他们送去给我妹妹赔罪,但是当我得知你要来的时候,我改变了计划……”
“你说什么?”官珞有些讶然,心里有个猜测却不敢相信,“你一早知道我会到赵家村,所以是故意挑了我到的当夜将王氏……”
“官珞你去看过后山么?”秦泷答非所问。
官珞一愣而后皱起眉道:“将你逮捕归案后我自会去看。”
“你打算将我交给谁?那个糊涂县令崔昊?”
“我已经传信通知了泾州刺史,不日便会抵达,到时候你和崔昊都要接受大睢律法的制裁。”
崔昊渎职枉法草菅人命,甚至还涉嫌谋害……虞敬轩,桩桩件件谁都别想逃过去。
“那我更加不会让你抓到我了。”秦泷笑得一脸轻松,只是说出来的话却让官珞不由得警惕了起来,秦泷见官珞微微将别在腰间的剑动了动,伸手从怀里掏出一只发簪道,“昨天傍晚我遇见了小慧妹妹,她可真是个可爱善良的姑娘,老实说我有些喜欢她,听说她之前同我妹妹关系不错……”
秦泷的话点到为止,晃悠着手中的发簪看着官珞,一双眼中满是阴谋得逞后的得意之色,官珞心中大骇,心知小慧可能落入了秦泷的手中忙厉声问道:“你将她怎么了!”
“我离开时她还有气,只不过再过一会儿就不清楚了……”秦泷答得语义不详,趁着官珞心神慌乱之时将手中的发簪掷了出去,转身一纵快速地隐入了山林之中。
官珞伸手去接秦泷扔过来的发簪,再过头时便见一个背影渐渐被林间清晨漫起的雾气吞噬,忙快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