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季的夜里,像是冬夏相交织成的锦缎,冷暖相交,红白相间,风吹拂而过,墙头偷溜出的西府海棠被晃动了枝丫,还未定神,又被身穿轻甲的金吾卫惊扰,玫红色的花瓣咋呼着落了一墙头。
金吾卫所过之处,一片门窗关闭之声,咋呼中又透出瑟缩。
因着前日獬豸在夜里大闹的一场,原本松散的宵禁又开始戒严,过了人定街面上便只能看见穿着轻甲提着刀剑的金吾卫尽忠职守地巡查街头巷尾,偶尔遇上那么一两个鬼鬼祟祟不守宵禁的可疑份子便一律抓了下狱。
连着两日严查下来,寻常百姓都从中嗅出了些不安定的味道,入了夜便都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在家闷头睡觉,虽然闲着无聊的时候,百姓们会凑到一块儿听听那獬豸的神迹故事,或者悄声说些官府差役的风凉话,但真牵涉上自个儿的小命时,却是谁也不敢上赶着去触天子的霉头。
宋小牛家住崇化坊先前獬豸的神迹就发生在他家附近,自从前日獬豸神迹显现后他便一直处在一种诡异的亢奋之中,他自以为是受到了神迹的洗礼,这两日整个人攒着一股劲儿好像怎么使都使不完。白天在家干了一天的活,若是放在往常只怕入了夜一沾枕头就能睡着,可这会儿躺在床上却是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朵更是在静谧的夜里变得异常灵敏,近些能听见他爹那雷打般的呼噜声,远一点能听见附近街面上巡逻的金吾卫脚步声,整齐划一却是让人越听越精神。
而心里,在某个隐蔽的角落里却不知什么时候藏进去了点东西,带着兴奋期待着在这一个或下个夜里再发生些什么。
耳朵忽地捕捉到一丝极轻声音,声音来自屋顶,像是碎石子落到瓦片上发出的细碎声响,又像是鸟雀的爪勾划过瓦片发出的声音,细小又寻常,可宋小牛却忽地从床上坐了起来,一双眼在黑暗中瞪得老大,眼中迸射出兴奋隐秘的光。
宋小牛坐在床上捏紧被角竖着耳朵听了一阵,先前那细碎的声音在响动过一阵后便消失了,大约是鸟雀稍停之后又重新飞远,耳畔除了金吾卫时近时远的步伐声再无其他,宋小牛心中一阵失落,眼底的光逐渐黯淡,视线移向紧闭的窗户,盯着窗户上红色的窗花看了半天,最后于浓重夜色里长叹出一口气,捏紧了被角重新躺下。
兴奋的情绪逐渐被消磨殆尽,困意席卷全身,宋小牛感觉双眼不受控地耷拉下来,意识模糊偏离,耳边似乎能听到一些隐隐卓卓的声音,又好像只是自己睡意朦胧时生出的错觉,意识在临界点浮沉,身体却无法动弹。
正当宋小牛逐渐在梦境中下沉时,院中忽地传来一声脆响,是瓦片滑落砸碎在院中的声音,因为是在夜里而显得异常响亮。
宋小牛被这声音吓得从梦中猛得惊醒,身上冒出一阵冷汗,院中瓦片掉落的声音不断,甚至还能听见屋顶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宋小牛心头一惊,甚至顾不上穿好外衫,慌忙跳下床踩着鞋就去开自己的房门。
宋小牛的屋子正对着院子,门一打开就能看到自家狭窄的院子,宋小牛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心神恍惚地往漆黑的院落里张望,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黑暗,耳朵却捕捉到了一阵奇怪的风声。
风声擦着他的脸颊而过,“叮”的一声轻响,宋小牛尚且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只觉得脸颊先是一凉紧接着便是一痛,人还呆呆地立在原地,逐渐适应黑暗的眼睛中印照出光来,先是一个模糊不清的轮廓,之后轮廓逐渐显现,一张熟悉的泛着金属光泽的兽脸面具落进了宋小牛的眼底。
是獬豸!
宋小牛呼吸猛得一沉,手脚不自觉地抖动了起来,脑中像是被人突然塞进了一颗烟花,炸得脑袋里五光十色一片混乱,他竟然一时分不清是该兴奋还是恐惧。
但院中站着的人并没有给宋小牛多少平复心情的时间,因为紧接着屋顶上又跟着跳下来一个人,来人穿着一声青衫,从屋顶上飞落,身形轻得像是落叶,可随之而来剑锋却异常凛冽。
薄且锋利的剑不由分说地刺向戴着兽脸面具的人,两人竟就在这狭窄的院中打了起来,一招对一式,速度快得叫人看着只觉得眼花缭乱。
“轰隆”一声巨响,院门被青衫人一脚踹倒,木制的门房轰然倒塌惊醒了睡在里屋的宋家夫妇,夫妻俩披着衣服惊魂未定地从屋内匆匆跑出,一跨进院中先是一眼瞧见倒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大门,一声惊呼还未来得及说出口眼前银光一闪,锋利的剑“镪”地一声钉在了他们身后的墙上,吓得夫妻二人双双捂住了嘴,将惊呼咽下腹中。
青衫人被打飞了剑,本能地扭头往剑飞去的方向看了过来,宋小牛在模糊一片的夜色里认出了官珞的脸。
一个是大名鼎鼎的捕快,一个是被通缉的凶犯,宋小牛看着院中开始赤手空拳肉搏的二人,呼吸又是猛地一沉,思量片刻后宋小牛开始不着痕迹地往院中挪去。官珞同獬豸还在狭小的院中厮打,院墙被二人打得倾倒了一小块,宋家夫妇就是寻常老百姓何曾见过这种仿佛要拆房子的场面,害怕地抱在一起拼命地往角落里缩,宋父一边缩一边去捞站在身旁的宋小牛,想将儿子护在怀里,谁知捞了两把却捞了个空。
宋父神情困惑地往宋小牛先前站着的位置看过去,可哪里还有人在,宋父心里咯噔了一声,登时生出一股不详的预感,连忙在四处搜寻宋小牛的身影,然后便瞧着一个瘦小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院中,随时都有可能被危险波及。
官珞一拳擦着獬豸的面具砸在了一旁的树干上,粗壮的树干上顿时被砸出一个深坑,官珞收拳正要再打,忽地斜里窜出一个半大小子,手里挥着一把比他人还高的铁锹,口中大喊大叫着像头横冲直撞的牛冲着獬豸撞了过去!
宋小牛毫无章法地挥动着铁锹,却意外地打散了官珞和獬豸的步调,二人全都齐刷刷地往后退去,试图避开一通乱打的宋小牛,奈何铁锹太重而宋小牛太矮,刚一开始宋小牛还气势十足,可所谓一而再再而三三而竭,宋小牛本就瘦小挥了没两下便力竭,手中沉重的铁锹收不住势借着惯性拖着宋小牛的身躯便朝獬豸所在的方向撞去。
“小牛!”宋氏夫妇看着宋小牛歪歪斜斜地朝獬豸倒去紧张地尖叫出声。
官珞见势不对也连忙上前想要去拉住宋小牛,可明显獬豸离得更近动作更快,只见他先是抬手四两拨千斤地隔开了砸来的铁锹,接着一伸手直接抓住了宋小牛的胳膊将人往自己身前带,另一只手直接扣住了宋小牛的脖颈,一连串的动作几乎是在瞬间完成,官珞甚至来不及近身,宋小牛就已经落到了獬豸的手里,宋氏夫妇紧张的尖叫声顿时穿透夜空。
獬豸挟持了人质,官珞投鼠忌器身形一顿,也正是这一瞬的迟疑叫獬豸抓住了空子,只见獬豸果断地朝着官珞所在的方向甩出两枚烟雾弹,烟雾弹炸响之时浓烟瞬间铺满了整个小院,官珞正面对着烟雾弹被呛了个正着,随即怀里便感觉有什么东西撞了过来,隔着浓烟往下一瞧正对上宋小牛惊慌失措的眼神。
浓烟散去,獬豸已然消失在了夜色里,老杨等人带着金吾卫姗姗来迟,惊魂未定的宋氏夫妇在反应过来后连忙将尚在懵圈之中的宋小牛抱入怀中,一家三口在凌乱的院中抱头痛哭,也不知是在哭儿子险遭不测还是在哭这狼藉的院子亦或者是旁的什么。
官珞环顾四周,看着倒了一角的院墙还有碎裂的大门,当着金吾卫和宋氏夫妇的面招呼了老杨过来,叫人立即带着京兆府捕快妥善处理赔偿修复事宜,宋氏夫妇光顾着哭,一时没反应过来官珞话里的意思,等反应过来的时候跟在老杨身后的差役捕快已经提着工具箱训练有素地进到院中,对着那倒塌的院墙、破碎的大门还有被官珞的剑、獬豸的暗器戳中的边边角角开始修理工作了。
之后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官珞留下老杨主持“修理”工作,自己则离开了宋家,借着夜色的掩护七拐八拐地敲开了附近的一间平房的门。
小伍替官珞开了门,一边将人往屋内迎一面迫不及待地开口询问道:“老大,进展顺利么?”
官珞点了点头,连日来皱紧的眉心终于松了两分,视线越过小伍的肩头往后望去,就见到虞敬轩坐在烛光下正在收拢肩头上披着的黑色披风,桌上还有张铜制的兽脸面具摆着,听见小伍的问话头也不抬地吹道:“怎么可能不顺利,你家大人我这么英明神武,制定的计划更是万无一失,再加上你老大的聪颖机智,这么无敌的组合……失败?绝无可能。”
虞敬轩说着又敲了敲桌上摆着的兽脸面具,将叠好的披风摆在面具旁抬头看向小伍道:“再说了,任凭谁能想到咱官捕头会为了查案,不惜下海演这一出真假獬豸的戏码呢?你这就是獬豸本人来了也猜不着啊。”
先前为了查案,虞敬轩想了一……也不知该说是损还是妙的招,便是由他扮成獬豸的样子同官珞在人家院内打上一架,随随便便弄坏些瓦片、篱笆之类的东西,再借着赔偿修缮的名头顺理成章地进到内部勘查线索,反正獬豸从未在人前显露过真面目,众人对獬豸的印象就是一个戴着兽脸面具穿着黑衣黑袍在暗夜里游走的人,即便是那家人真是獬豸的同党,见过獬豸的真面目也不要紧,先不说虞敬轩戴着面具没有露脸,他们根本无法判别,即便是他们心里怀疑只怕也不敢当着官府的面说出来。
虽说是钻了个空子,但天知地知,虞敬轩知,京兆府众人知,只要他们自己不说出去,谁能知道?
若是换成一年前的官珞,虞敬轩提出这法子来她肯定是不同意的,可如今经历得多了,大睢境内的魑魅魍魉看得也多了,受虞敬轩的影响查案时的手段也灵活了不少,于是乎,众人一拍即合,秘密商讨了一日后便定下了今夜的计划。
“宋家的人没拦着,老杨他们已经带着东西顺利进去了。”官珞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先前被烟呛到这会儿直觉得鼻子发痒,嗓子发干,喝了两杯水后才舒服了些,一低头对上虞敬轩略显得意的神色,忽地起了点小心思,故意板正了脸沉了声说道,“但那院子太小,先前动静大了点,只怕现场已经……”
虞敬轩知道官珞在担心什么,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膀道:“如果宋家小院真跟前日獬豸变的那些戏法有关系,只怕里面早就已经打扫过一圈了,现场早被破坏得差不多了,不差我们这三拳两掌的,今日这一出戏,一来是为了能顺理成章地进到宋家内部调查,特别是查一查墙上那洞到底是什么来头,二来也是为了试探这家人跟獬豸的关系,不管现场能不能发现什么,只要有收获,我们就是赚了。”
官珞心里也清楚是这么个道理,獬豸在京中接连犯案却一直逍遥法外,他们查了许久却始终被獬豸牵着鼻子走,如今能得到点线索总好过一点也没有,倘若苏家的人跟獬豸有瓜葛,说不定真能顺藤摸瓜抓到獬豸。
“今晚那家人你怎么看?”官珞不再纠结现场被破坏的问题,心平气和地询问虞敬轩的意见。
虞敬轩摸了一把下巴上熬夜长出的胡茬,摇着头道:“怎么说呢?这些反应都能解释的通,暂时没看出问题,等老杨那边活儿结束了,你回头找个借口把人带回府衙问问,今晚就且这么过了吧。”
老杨那边忙活了一夜,又有金吾卫在旁打掩护,进展十分顺利,翌日早晨便将现场勘探后的结果报了上来。果然如先前所预料的那般,他们并未在宋家发现同獬豸相关的线索,院中更是干净地连花圃都是新翻修过的,众人忙活了一整晚最后只在摆在院内的扫把上发现了一些零星碎纸片,纸片上有被烧灼过的痕迹,老杨联系上之前獬豸“神迹”中那诡异的火影,觉得勉强能算得上是疑点,便打包带了回来。
老杨说是碎纸片,可等官珞瞧见的时候却觉得说这些是灰烬更为合适,部分纸片已经被烧成了炭黑,轻轻一捏便碎成了粉末,官珞只能取了镊子小心翼翼地夹着那些碎纸片来观察。
从未被烧光的纸片中可以看出,这就是寻常牛皮纸,上头也没留下任何文字,仅剩的碎片也无法拼凑出原样,官珞细细地查看了许久始终没看出这些碎片有什么名堂,更想不出来这些灰烬会跟獬豸先前展示的“神迹”有什么关联。
要她验尸可能还行,可这烟纸条就实在有些强人所难了,官珞一脸头疼地将碎纸片收拢了放在一侧,正苦恼时虞敬轩回来了。
昨晚在宋家演了一出戏,借着替宋家修整院墙的由头京兆府的人进去里里外外勘探了一番,为了将戏做足全套,今日一大清早虞敬轩就穿着官服揣着银票满脸诚恳地上门去替官珞“赔礼道歉”了,直到这会儿人才回来。
可这人刚一回来,脚都还未来得及跨进书房的大门,官珞便听见虞敬轩信誓旦旦地说道:“我知道那火影是怎么回事了。”
鱼块:我知道那火影是怎么回事了!
某陌:啥火影?博人传么【裂开】
PS:因为是架空,所以鱼块查案可以钻这个空子,如果写的现代刑侦题材那就肯定不行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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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7章 第 207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