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寒密室的密封门在身后合拢,将那片纯白的冰雪地狱与外界隔绝。
伊芙背靠着冰冷厚重的金属门板,急促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冰碴摩擦肺叶的错觉。实验室恒定的温暖空气包裹上来,却驱不散她骨髓里渗出的寒意。
不是低温的残留。
是恐惧。
一种冰冷的、粘稠的、从未有过的恐惧,正从她逻辑核心的最深处,不受控制地蔓延开来。
她低头,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空落落的双手。刚才那一瞬间,将那个冰雕般的身躯紧紧拥入怀中的触感,还顽固地残留着。
那仓促的、笨拙的、完全超出程序设定的动作,像一段恶意代码,在她精密运转的大脑里疯狂刷屏,引发一连串的系统警报。
为什么?
监测数据异常?
环境应激导致的短暂逻辑错误?
不。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她无法理解、也无法追溯源头的本能。一种属于血肉之躯的、而非冰冷机器的本能。
保护。温暖。靠近。
这些词汇在她的数据库里有明确的定义,但在此刻,却像带着倒钩的毒刺,扎进她试图维持绝对理性的壁垒。
更可怕的是那个音节——“冷”。它如同鬼魅,在她听觉回路里反复回响。
是幻听?还是……她穷尽百年追寻的那个“漏洞”,真的以这种形式显现了?
混乱。无法解析的混乱。
她猛地直起身,踉跄着走向核心控制室,脚步带着一种罕见的虚浮。
她需要冷静。需要清除这些异常数据。
需要……让自己恢复到那个绝对掌控的“伊芙·李博士”的状态。
风暴,在第五个夜晚,以一种截然不同的方式降临。
没有预兆,没有警报。
控制室内,巨大的曲面屏上流淌着无尽的数据流,象征着秩序与掌控。但今晚,这些熟悉的光标和符号,却无法让她感到丝毫安宁。
她调出了白芷所有的生理监测记录,从心脏穿刺到神经探针,再到刚刚的极寒测试。
数据完美得令人绝望,除了那个无法复现的、短暂的脑波异常高峰,以及刚才那个无法证实的音节“冷”。没有任何情感反馈的迹象,没有任何痛觉泄露的证据。
她的理论是成立的。“删除”是成功的。
那她此刻胸腔里这种憋闷的、几乎要炸裂的感觉是什么?这种想要摧毁什么,又想抓住什么的冲动,源于何处?
逻辑无法给出答案。
烦躁。一种陌生的、灼热的情绪,在她冰冷的躯壳里左冲右突,找不到出口。
她的目光,落在了储藏柜深处,那几瓶用于特殊化学合成的、酒精纯度高达95%的提纯剂上。
那不是用来饮用的。它的存在,只是为了在某些极端情况下,作为溶剂或燃料。
但此刻,那透明的液体,却散发出一种诡异的诱惑。
或许……酒精的神经抑制性,可以暂时麻痹这该死的、失控的逻辑区?
可以让她从这无法解析的混乱中,获得片刻的……喘息?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像野草般疯长。
她走过去,取出一瓶,拧开盖子的动作带着一种自暴自弃的粗暴。
没有稀释,没有犹豫,她仰起头,将那辛辣刺鼻的液体,直接灌入了喉咙。
灼烧感从口腔一路蔓延到胃部,像点燃了一条火焰的路径。
很快,一股蛮横的力量冲上大脑,视野开始旋转、模糊。
数据流在屏幕上扭曲成无意义的色块,那些困扰她的问题,似乎也在这眩晕中,暂时失去了尖锐的边缘。
对,就是这样。
模糊掉。
删除掉。
她跌跌撞撞地离开控制室,自己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脚步虚浮,身体发热,脑子里只剩下一个混沌的、执拗的念头——
找到她。
找到那个……一切的源头。
白芷房间的门,被她用蛮力猛地推开,撞在内部的缓冲器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房间内只有观测窗投射的、模拟的朦胧月光。白芷并没有睡,她只是静静地坐在床沿,像一尊等待指令的雕塑。
身上,还裹着那件属于伊芙的、残留着寒气和淡淡冷香的白大褂。
伊芙站在门口,身形摇晃,醉眼朦胧地看着里面的身影。酒精模糊了她的视觉,却似乎放大了某种……潜藏在数据深海之下的东西。
她不再是那个一丝不苟的科学家。
金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着,有几缕黏在汗湿的额角和脸颊。实验袍皱巴巴地敞开着,露出里面同样凌乱的便服。
她的脸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神涣散,失去了所有焦距,只剩下一种茫然的、被酒精浸泡后的浑浊。
她几乎是跌进来的,靠在门框上,才勉强稳住身体。然后,她抬起头,那双迷蒙的眼睛,艰难地在昏暗的光线中寻找着,最终,定格在了从床上坐起的白芷身上。
“你……”
她开口,声音沙哑含混,带着浓重的酒气,
“……在这里。”
她摇摇晃晃地朝着白芷走来,步伐虚浮,好几次差点摔倒。她身上那股绝望和混乱的气息,比任何一次实验时都要浓烈。
白芷静静地看着她靠近,没有动,也没有说话。像一块海中的礁石,等待着风暴的撞击。
伊芙终于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床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居高临下地审视,而是像被抽走了所有骨头一样,沉重地瘫跪在床边,上半身无力地伏在了白芷的腿上。
这个姿态,充满了脆弱的依赖感,与“伊芙·李博士”的身份格格不入。
她抬起头,滚烫的脸颊贴着白芷放在膝盖上的、冰凉的手背。灼热的呼吸喷洒在皮肤上,
带着酒气和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为什么……”
她开始喃喃自语,声音破碎,带着哽咽的哭腔,
“为什么……就是不行……”
她的手指胡乱地抓住白芷的衣襟,力道大得几乎要撕扯布料。
“我试了……所有方法……所有……”
她像个迷路的孩子,语无伦次地诉说着,
“神经模拟……极限环境……物理创伤……数据……所有的数据都显示……应该……应该有反应的……”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不是安静的流淌,而是汹涌的、滚烫的洪流。大颗大颗的泪珠砸在白芷的手背上,锁骨上,带着惊人的热度,仿佛能灼穿皮肤。
“为什么你就是感觉不到……”
她哭喊着,声音里充满了百年的挫败和一种更深沉的、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绝望,
“为什么……甚至……不肯为我流一滴眼泪?!”
最后那句话,她几乎是嘶吼出来的,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质问。
然后,在白芷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尽管她也不会做出反应——之前,伊芙猛地抬起头,沾满泪水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中呈现出一种破碎的美感。
她看着白芷近在咫尺的、平静无波的脸,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倒映着她自己狼狈不堪的影子。
一种混合着酒精、绝望、愤怒和某种……被遗忘的、深刻入骨的本能,驱使着她——
她吻了上去。
那不是**之吻。
那是一个……质问。
一个哀求。
一个迷失的灵魂,在用自己的方式,疯狂叩击一扇早已被自己亲手焊死的门。
吻很用力,甚至带着啃咬,像一种另类的刑罚。
白芷被动地承受着,没有任何回应,甚至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她的嘴唇柔软,却冰冷得像月光下的石头。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房间里,只剩下伊芙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啜泣声,以及那个带着泪水和酒气的、单方面的、绝望的吻。
白芷僵硬地承受着。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伊芙嘴唇的柔软和滚烫,能尝到那泪水咸涩的味道,能感受到她身体因为哭泣而不停的颤抖。
没有悸动,没有厌恶,没有……任何应该属于这个吻的情感反馈。
她只是一具完美的、无感的容器。
伊芙的吻,持续了漫长而又短暂的几十秒。
最终,她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猛地松开了白芷,身体软软地向后倒去,瘫坐在地板上,背靠着床沿。
她低着头,金色的长发遮住了她的脸,只有肩膀还在剧烈地、无声地抽动着。
白芷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自己的嘴唇,那里还残留着伊芙泪水的湿意和温度。
然后,她低下头,看着瘫坐在脚下、像一团被遗弃的破布般的伊芙。
她伸出手,不是去拥抱,也不是去安慰。
而是用冰凉的指尖,极其轻柔地,拭去了伊芙脸颊上那不断滚落的、灼热的泪珠。
动作精准,带着一种非人的、观察般的细致。
她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稳得如同播报实验数据,却比任何利刃都要锋利,直刺伊芙那颗早已被掏空、却又在此刻剧烈绞痛的心脏:
“伊芙博士,”
她说,
“因为你删除了我的悲伤。”
“一个连悲伤都无法感知的躯壳,又怎么会……为你流泪呢?”
伊芙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看向白芷那双平静到残酷的眼睛。
酒精带来的迷雾似乎被这句话劈开了一道缝隙,露出了其后更加深不见底的、冰冷的绝望。
她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只是就那样,瘫坐在冰冷的地板上,仰着头,像一个被抽走了所有提线的木偶,望着那个她亲手创造的、永远无法为她哭泣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