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正一连忙侧身,恭敬地请西条悠人入座。两人在宽敞却因夜深而更显静谧的客厅沙发上坐下,中间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面对眼前这位既是家族恩人,又是自己儿子恋人的西条悠人,尤其想到对方那仅仅比自己小五岁的年龄,小林正一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局促,双手不自觉地搓着膝盖,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启话题。
西条悠人将他的不自在尽收眼底。他并非擅长寒暄的人,但此刻,他需要打破这层尴尬。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握,语气平和而坦诚,率先打破了沉默:
“伯父,抱歉这么晚打扰。今天过来,一是如您所见,年纪上来了,睡眠就浅了些。”他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嘲,巧妙地拉近了些许距离,“二是……既然来了,我想借此机会,问问关于美咲的事情。”
见西条悠人主动打开话题,并且话题核心是围绕着自己最熟悉的儿子,小林正一瞬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紧绷的神经松弛了不少,他连忙接话:“西条先生您太客气了,请问,您想知道美咲的什么事?只要是我知道的,一定都告诉您。”
西条悠人沉吟了片刻,似乎在斟酌用词。他抬起眼,目光深邃而认真,直视着小林正一,清晰而缓慢地说道:
“我想知道的,不是他在学校成绩如何,也不是他喜欢吃什么这类表面的事情。”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凌晨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有力:
“我想知道美咲的所有。他的过去,他小时候的样子,他成长中经历的快乐和……或许有过的委屈。他害怕什么,执着什么,心底藏着哪些不为人知的念头……”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请求:
“包括,他的秘密。那些他可能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的事情。作为他的父亲,您一定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这些的人之一。”
这番话,完全超出了小林正一的预料。他原以为西条悠人只是想了解美咲的喜好或是一些基本的成长经历,却没想到,这位大作家想要的,是如此深入骨髓的了解——他想要的是美咲完整的灵魂拼图,包括那些被隐藏在阳光背后的阴影角落。
这不是一时兴起的好奇,这是一个男人,想要彻底走进另一个生命全部的、最深沉的决心。
西条悠人的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小林正一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沉默了片刻,眼神透过客厅温暖的灯光,仿佛看向了遥远的过去,那里有他看着长大的儿子,以及那些被生活琐碎和贫寒掩盖了的、细微却深刻的记忆。
“美咲……是个很懂事的孩子。”小林正一的声音带着回忆特有的沙哑,开始了叙述,“也许是因为他母亲身体一直不好,家里条件也差,他从小就比同龄的孩子要安静、敏感得多。”
他端起水杯,喝了一口,似乎在积蓄勇气,去触碰一些尘封的往事。
“他小时候,大概七八岁的时候吧,有一次我带他去附近的市集。他站在一个卖金鱼摊子前,盯着里面一尾特别漂亮、尾巴像纱一样的黑色金鱼,看了很久很久。我问他是不是想要,他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但最后还是用力摇了摇头,拉着我的手说‘爸爸,我们走吧,我不喜欢金鱼。’” 小林正一的喉咙有些哽咽,“后来我才知道,他是听到了我和他妈妈前一天晚上在为下个月的房租发愁……他从那以后,再也没主动开口要过任何玩具或者零食。”
西条悠人静静地听着,交握的手指微微收紧。他能想象出那个瘦小的孩子,是如何早早地学会了克制和隐藏自己的**。
“秘密的话……”小林正一深吸一口气,声音压得更低了些,“他可能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大概在他十二岁那年,有一次我发现他半夜偷偷躲在壁橱里哭。我问他怎么了,他起初不肯说,后来才断断续续地告诉我,是因为白天在学校,有同学嘲笑他穿的是我穿旧了改小的衣服,说上面有补丁……他没有跟那些孩子争吵,回来也没跟我们说,只是自己偷偷难过。”
西条悠人的心像是被细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的疼。他能感受到那种少年敏感的自尊心在贫寒面前的无助。
“还有,”小林正一像是下定了决心,要将儿子那些不为人知的脆弱一面,展现给这个将要守护他一生的人,“他其实……很怕打雷。非常怕。别看他现在好像挺沉稳的,小时候一到雷雨天,就会吓得脸色发白,一定要挨着他母亲才能睡着。后来长大了些,他觉得自己是男孩子,不能这么胆小,就强忍着。但我们都知道,雷声特别响的时候,他还是会下意识地缩一下肩膀……这个,他大概从来没告诉过您吧?”
西条悠人摇了摇头,心中了然。难怪上次雷雨夜,美咲会格外沉默地靠在他身边。
小林正一陆陆续续地说着,从美咲第一次学骑自行车摔倒了不敢哭,到他因为作文写得好被老师表扬后,回家偷偷在日记里写了整整三页的喜悦;从他偷偷省下午餐钱想给母亲买一支好一点的营养膏,到他曾经因为家里的债务,动过放弃升学去打工的念头……
这些点点滴滴,有些是甜蜜的负担,有些是酸楚的成长印记,它们共同拼凑出一个更为立体、真实的小林美咲——他善良、早熟、隐忍,内心柔软而坚韧,在生活的打磨下,依旧保持着纯净的光辉。
西条悠人专注地聆听着,将这些细节一一刻入心底。他知道,了解这些,远比了解美咲喜欢什么颜色的衣服、爱看什么类型的书更重要。这是通往美咲内心最深处的钥匙。
当小林正一的话语暂告一段落时,窗外天色已蒙蒙发亮。西条悠人缓缓站起身,对着小林正一,郑重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伯父,非常感谢您。谢谢您愿意告诉我这些。”
他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
“请您放心,您告诉我的这一切——他的懂事,他的委屈,他的恐惧,他的梦想——我都会牢牢记住。”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磐石般坚定。
“从今以后,他不必再隐藏任何秘密,也不必再独自承受任何委屈。他害怕的,我会为他挡住;他渴望的,我会为他寻来;他受过的伤,我会用余生去抚平。”
这不是华丽的誓言,却比任何承诺都更沉重。小林正一看着眼前这个年纪与自己相仿的男人,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认真与疼惜,一直悬着的心,终于彻底地、安稳地落回了原地。
他知道,自己儿子的未来,真的可以托付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