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政王府抚琴归来,再加上谢珩公子紧随其后的赠谱,沈惊弦在韶华乐坊的地位变得愈发微妙。明面上,无人再敢轻易挑衅,连掌乐嬷嬷见他都带着三分讨好七分忌惮。但暗地里,那涌动的不甘与嫉恨,却如同地底潜行的毒蛇,伺机而动。
这日排练新曲,乐坊首席柳云亭的脸色便一直阴沉着。
柳云亭年方二十,在乐坊已有八年,凭着一手出神入笛技和玲珑心思,稳坐首席之位,本是坊中最有望被哪位贵人看中,脱离这苦海的人。沈惊弦的横空出世,无疑挡了他的路,碎了他的梦。
排练间隙,众人歇息。柳云亭端着茶杯,状似无意地踱到沈惊弦身边,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
“惊弦师弟如今是贵人了,不仅得了王爷青眼,连谢公子的古谱都能随手而得。只是这《潇湘水云》……意境高远,非心性澄澈者不能驾驭,师弟年纪尚轻,阅历尚浅,强练此曲,只怕画虎不成反类犬,徒惹笑话。”
这话夹枪带棒,既是讽刺他靠脸和运气攀附权贵,又是质疑他的琴艺境界。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沈惊弦身上,带着看好戏的意味。
沈惊弦正用软布细细擦拭琴弦,闻言动作未停,连眉眼都未曾抬一下,只淡淡道:“柳师兄教诲的是。琴道深远,惊弦确需潜心修习,不敢有丝毫懈怠。”
他这般不咸不淡,浑不在意的态度,仿佛一拳打在了棉花上,让柳云亭胸口憋闷,脸色更沉了几分。
“哼,但愿你是真潜心才好。”柳云亭冷哼一声,“莫要仗着几分姿色,便忘了乐者的本分,行那谄媚邀宠之事,污了我韶华乐坊的清名!”
这话已是极其刻薄无礼。
沈惊弦终于抬起头,看向柳云亭。他的眼神很静,像深不见底的寒潭,没有丝毫波澜,却让柳云亭没来由地心头发虚。
“乐者本分,在于音由心生,以情动人。”沈惊弦的声音依旧平和,却字字清晰,“至于清名……乐坊立于宫闱,本就是侍奉之地,何来独立的清名可言?师兄在坊中八年,莫非还未看清这一点?”
他语气平淡,点出的却是最残酷的现实。乐坊本质就是皇家的附属,所谓的清高,不过是自欺欺人。
柳云亭被他噎得面色涨红,一时语塞。周围传来几声压抑的低笑,更让他恼羞成怒。
“你!”
“都在吵什么?!”掌乐嬷嬷适时出现,板着脸呵斥,“还不快些排练!耽误了慈宁宫寿辰的献艺,你们谁担待得起!”
众人这才散去,各自归位。柳云亭狠狠瞪了沈惊弦一眼,拂袖离开。
风波暂息,但沈惊弦知道,柳云亭的嫉恨不会就此消散,反而会因今日的失利而更深。这只是乐坊内部暗涌的一个缩影。
他并不畏惧这些宵小手段,但癞蛤蟆趴脚面,不咬人却恶心人。他需要尽快摆脱这种被动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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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会,很快以另一种方式降临。
三日后,一场突如其来的寒流席卷京城,宫中不少体质稍弱的宫人都染了风寒。太医院人手紧张,药材调配亦有些吃紧。
乐坊中也病倒了好几个,包括两位负责重要声部的乐师。掌乐嬷嬷急得团团转,慈宁宫寿辰在即,节目单早已呈报,若临时缺人,可是大罪。
就在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沈惊弦找到了掌乐嬷嬷。
“嬷嬷,晚辈或可一试。”他平静地说道,“晚辈略通医理,识得草药。或许能帮忙诊治一番,缓解症状,让几位同僚能尽快康复,不至耽误排练。”
掌乐嬷嬷闻言,又惊又疑:“你?你还懂医理?”
沈惊弦微微颔首:“家母体弱,晚辈幼时曾随一位游医学过几年,认得些草药,懂得几个方子。虽不敢说精通,但于风寒小症,或可一试。”
他语气谦逊,眼神却笃定。
这并非虚言。前世记忆虽模糊,但一些基础的医理药草知识却如同本能般留存。加之他心思缜密,观察入微,于病理推断上也颇有天赋。在乐坊这三年,他借着藏书阁的医书,暗自钻研,虽比不上太医,但应对寻常风寒,确有几分把握。
掌乐嬷嬷将信将疑,但眼下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只得死马当活马医:“那……你便试试看。需要什么药材?”
“坊中库房或有备用的柴胡、黄芩、桂枝等,晚辈可先去查看,再行配置。”沈惊弦道。
得到允许后,沈惊弦立刻行动起来。他先是仔细查看了病患的症状,舌苔、脉象(他推说是游医教的粗浅法门),然后去库房甄选药材。他心思巧妙,并未使用什么稀罕药材,只用了最常见的几味,但配伍却颇为精当,剂量拿捏得极准。
他亲自动手,小心煎药,督促病患服下。不过一两日,那几位乐师的症状便明显减轻,虽未痊愈,但已能勉强参与排练。
此举一出,乐坊众人看他的眼神再次发生了变化。之前的嫉妒或许仍在,但更多了几分真切的感激和信服。毕竟,在这深宫之中,谁能保证自己不病不灾?一个懂医理的同伴,无疑是一重保障。
连之前对他颇有微词的柳云亭,也因他治好了自己一个交好的师弟,面色缓和了不少,虽未道歉,但也不再主动寻衅。
沈惊弦借此机会,不仅稳固了在乐坊的人心,更在不经意间,向外界透露了另一个信息——他沈惊弦,并非只有容貌和琴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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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总是传得很快。
这日午后,沈惊弦正在房中翻阅那卷《潇湘水云》古谱,试图揣摩其中云水苍茫的意境,卫公公再次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了韶华乐坊。
这一次,他带来的不是萧执的召见,而是一个精致的紫檀木药匣。
“沈乐师,王爷听闻你近日施药救人,颇为辛劳。”卫公公的声音依旧平淡,“此匣内是王府库藏的一些温补药材,王爷赏你的,望你保重自身。”
沈惊弦接过那沉甸甸的药匣,心中微动。萧执的消息果然灵通。这赏赐,看似是褒奖他“救人”,实则是对他“懂医理”这件事本身的关注和……进一步的试探。
“谢王爷赏赐,惊弦愧不敢当。”他恭敬行礼。
卫公公看着他,忽然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王爷还让杂家带句话——‘藏锋于钝,养辩于讷’。沈乐师,好自为之。”
藏锋于钝,养辩于讷。
沈惊弦心中一震。萧执这是在提醒他,也是在警告他。提醒他不要过于锋芒毕露,警告他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他垂下眼帘,掩去眸中复杂的思绪:“惊弦……谨记王爷教诲。”
送走卫公公,他打开药匣,里面皆是人参、灵芝等珍贵补品,价值不菲。而在这些药材之下,还压着一本薄薄的、没有书名的旧册。
他心中一动,取出册子翻开,里面并非医书,而是一些关于边塞风物、异族传说乃至简易兵械制作的杂录,笔迹苍劲凌厉,与萧执给人的感觉如出一辙。
这不是赏赐,这是……投石问路。
萧执在用这种方式,探究他除了琴、武、医之外,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一面。或者说,是在引导他,展现出更多的东西。
沈惊弦摩挲着那本旧册冰凉的封皮,唇角缓缓勾起一抹弧度。
看来,他这位“猎物”的表现,已经成功勾起了“猎人”更深的兴趣。
而几乎在同一时间,城东墨韵斋的小厮,又送来了一盒新茶,附带的笺纸上,是谢珩清隽飘逸的字迹:“闻君妙手回春,心甚慰之。春日新茶,聊以润喉,盼有缘一晤。”
沈惊弦看着那笺纸,又看了看手边的紫檀药匣和那本旧册。
水面之下的暗涌,越来越急了。
而他,正需要借着这涌动的暗流,游向更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