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月虽褪,御史台后衙的厢房却比昨夜更似炼狱。浓重的药味混着血腥,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裴铮盘坐于萧彻榻前,背脊挺得笔直,如同一杆插入焦土的残旗。他一手死死按着那枚边缘金线妖异扭动的月牙玉佩,将其紧压在萧彻心口浸血的纱布上。另一只手撑在膝头,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出死白,手背上青筋暴起,如同虬结的老树根。
云岫的七枚金针,深深刺入他背后七处生死大穴。针尾高频震颤,发出近乎呜咽的嗡鸣。每一丝震颤,都带来刮骨抽髓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烧红的钢针在他四肢百骸的经脉中疯狂穿刺、搅动!汗水早已浸透他玄色的中衣,混着嘴角不断溢出的暗红血沫,在身下汇成一小滩刺目的湿痕。
更可怕的是那枚玉佩!它不再只是冰凉,而是变成了一只贪婪的、活着的怪物!边缘那缕璀璨的金线如同有了生命,疯狂地扭动、蔓延,每一次光芒的暴涨,都伴随着一股强大到令人绝望的吸力!裴铮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精血、内力、乃至生命本源,正被这股霸道的力量疯狂地抽离!身体像是被戳破的水袋,迅速干瘪下去,脸颊凹陷,眼窝深陷,皮肤失去光泽,呈现出一种枯槁的灰败。每一次心跳都变得沉重而遥远,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风箱般的嘶鸣,仿佛下一秒就会彻底断绝。
“呃…嗬…” 压抑到极致的痛苦呻吟从牙缝中挤出,裴铮眼前阵阵发黑,世界在旋转、模糊。唯有按在萧彻胸口的手,如同焊死的铁钳,纹丝不动。所有的意志,所有的神智,都凝聚成一点——引导!将这股被强行抽取、撕裂他生命的力量,通过这诡异的月佩,渡过去!渡给那个躺在那里、生机如同风中残烛的人!
时间在剧痛中失去了意义。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宋小鱼和阿吉死死捂住嘴,泪水无声地淌过布满烟灰的脸颊,连呼吸都屏住了。云岫的脸色比裴铮好不了多少,汗水浸透了她的鬓角,维持金针的手指微微颤抖,眼神却如同磐石,紧紧锁定着玉佩上疯狂蔓延的金线和萧彻毫无生气的脸。
就在裴铮的意识即将被无边黑暗彻底吞噬,身体摇摇欲坠,那缕金线几乎要爬满月佩三分之一的刹那——
“咳…咳咳咳——!”
一阵撕心裂肺的剧咳猛地从裴铮胸腔中爆发!他再也压制不住,身体剧烈地前倾,一大口滚烫的、带着内脏碎块的暗红鲜血狂喷而出!
“噗——!”
鲜血如同泼墨,溅满了萧彻胸前的纱布,也溅在了裴铮一直紧握在膝头、未来得及放下的——那卷从沉船铁盒中带出的、记录着蝌蚪文邪术的皮卷边缘!
“大人!”宋小鱼和阿吉魂飞魄散,扑上前想扶住裴铮。
“别动!”云岫厉喝,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她的目光没有看裴铮,而是死死钉在了那卷被裴铮鲜血浸染的皮卷上!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沾染了裴铮滚烫鲜血的皮卷边缘,那些原本如同天书般扭曲难辨的蝌蚪文,在血色的浸润下,竟如同活过来一般,开始蠕动、变形!更令人心惊的是,其中几行靠近血渍的文字,竟缓缓褪去了蝌蚪文的伪装,显露出其下掩盖的、另一种截然不同的字迹——清晰、工整、带着大胤官文特有的方正筋骨!
“这…这是…”阿吉浑浊的眼中爆射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云岫动作快如闪电!不顾裴铮摇摇欲坠的身体和金针的危险,一把夺过那卷染血的皮卷!她指尖灌注内力,在裴铮喷溅的血迹边缘快速拂过!如同擦去蒙尘的镜面,更多的蝌蚪文在血迹的“洗涤”下褪去伪装,显露出下方隐藏的文字!
那不是邪术咒语!而是一份…工部水道密档的残页!上面清晰地记录着京城地下几处极其隐秘、甚至早已废弃的前朝引水暗渠的走向与闸口位置!文字旁,还附有简略的勾线图!其中一条暗渠的支线标注,赫然指向一个裴铮和萧彻都无比熟悉的地点——西郊废码头!更关键的是,在图纸边缘一处不起眼的角落,用极其细小的字迹标注着一行备注:
“…丙字密库泄洪闸,机括暗藏于西岸第三根桥桩水线下三尺,以‘九曲回环’匙启之…”
“九曲回环匙…”云岫喃喃自语,猛地抬头看向意识模糊的裴铮,眼中闪烁着震惊与了然的锐芒,“是周显!工部侍郎周显的独门机关秘钥!他…他没死!他被掉包后,带着开启关键水闸的秘钥躲进了废码头下的暗渠!那沉船铁盒里的东西…根本不是什么邪术秘籍!是周显藏匿的、保命用的工部密档!他被残阳教追杀,情急之下将密档伪装成邪术皮卷,藏在铁盒里!青鸾拼死带出来的…是找到真周显的线索!”
如同黑暗中劈下的闪电!瞬间照亮了迷局的一角!
法场掉包!真周显未死!他掌握着京城地下的水道命脉!残阳教发动血祭,利用地下甬道输送怪物,必然要借助这些古老的水道系统!周显带着秘钥躲进暗渠,如同捏住了残阳教的七寸!难怪残阳教像疯狗一样追杀他!难怪青鸾找到铁盒后会被围攻!
裴铮涣散的眼神因这巨大的信息冲击而凝聚了一丝微光。周显…还活着!他在废码头下的暗渠里!他有秘钥…能控制水道闸口!昨夜那些鳞甲怪物,就是通过水道被输送的!找到周显,控制闸口,就能切断残阳教的地下通道!甚至…可能找到残阳教巢穴的其他线索!
希望!渺茫却无比关键的希望!
就在这时!
“唔…” 一声极其微弱、如同游丝般的呻吟,从裴铮手下传来!
是萧彻!
他那如同死灰般的、紧抿的薄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紧蹙的、仿佛承载着万钧痛苦的眉峰,极其微弱地…舒展了一丝丝!虽然依旧昏迷,但那微弱的呻吟,却如同天籁!
更令人震撼的是!
裴铮按在他心口的那枚月牙玉佩上,那疯狂蔓延、几乎要吞噬裴铮生命的璀璨金线末端,竟在萧彻发出呻吟的同一刹那,极其突兀地分出了一缕极其细微、却温润纯净的乳白色光丝!
那光丝如同初生的藤蔓,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顽强生机,极其缓慢、却又无比清晰地…反向探出,小心翼翼地、带着试探意味地…缠绕上了裴铮那只按着玉佩、已经枯槁如柴、沾满鲜血的手指…
一股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带着安抚与生机的暖流,顺着那缕乳白光丝,逆流而上,悄然渗入裴铮那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经脉!
裴铮浑身剧震!如同濒死的沙漠旅人触碰到甘泉!那被疯狂抽取生机的痛苦并未消失,但在这股微弱暖流渗入的瞬间,一股难以言喻的酸麻与生机感,竟奇迹般地暂时压倒了那毁灭性的抽取之力!他即将彻底熄灭的意识之火,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流猛地托住了一丝!
云岫看着那缕反向缠绕的乳白光丝,看着裴铮灰败脸上那瞬间掠过的一丝极其微弱的舒缓,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撼与狂喜!她声音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抖:
“反哺…开始了!他的本源…在回应你!裴大人!撑住!引导它!抓住那一线生机!周显的下落是转机!活下去!你们都要活下去!才能终结这一切!”
希望,如同绝壁上顽强生长的野草,在血污、金线与乳白光丝的交织中,艰难地探出了头。废码头下的暗渠,手握秘钥的周显,成了这死局中唯一可见的突破口。而萧彻那微弱的回应,裴铮体内那缕反向渡来的生机,则是这黑暗深渊中,悄然亮起的、不容放弃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