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外之音
芥子的公寓内,光线被调成冰冷的白色,照亮了桌上摊开的城市地图与几份零散的报告。她指尖敲击着桌面,目光锁定在由老陈情报网筛选出的几个可疑区域上。寻找一个刻意隐匿的存在,如同大海捞针。
“情绪放大器的效果,范围有限。”芥子开口,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是在对坐在阴影角落里的镜说话,更像是在梳理自己的思路,“他能抚平强烈的心域,自身必然也携带着某种……独特的频率。我们需要更精细的筛网。”
镜没有回应。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团凝结的月光,安静,冰冷,却无法忽视。他并非在聆听,而是在“映照”着芥子推演过程中的所有逻辑路径,以及这座城市底层流淌的、无数细微的能量流。
“声音。”芥子突然停下敲击的手指,抬起头,“周先生。老陈提到过他,一个退了休的老乐师,耳朵比精密仪器还灵,据说能听出古琴木头里封存的百年风雨。他住在城北的老区。”
这是一个方向。一个基于朔可能展现出的、与“音律”相关的特质而进行的合理推测。镜的身影在阴影中微微动了一下,算是默许。
城北的老居民区与林家古宅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古旧”。这里充满了烟火气,晾晒的衣物在阳台外飘扬,厨房的香气与老人的收音机评书声混杂在一起。周先生的“琴心阁”就藏在一栋外墙爬满藤蔓的筒子楼里,门脸窄小,若非刻意寻找,极易错过。
推开那扇虚掩的、漆皮剥落的木门,松香和老木头沉静的气味扑面而来,瞬间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店内空间逼仄,四面墙壁都被顶到天花板的乐器架占满,二胡、琵琶、古筝、阮咸,琳琅满目,像一群沉默的、拥有灵魂的守卫。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朴素唐装的老者,正背对着门口,用一块鹿皮软布,极其专注地擦拭着一把伏羲式古琴的琴身,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皮肤。
芥子没有立刻出声。她环顾四周,敏锐地感知到此地有一种奇特的“场”,一种被纯粹音律长期浸润后才有的、安宁而有序的氛围。
是镜先有了动作。他并未看向周先生,而是将目光投向墙壁上悬挂的一排竹笛和洞箫。他的灵体似乎与那些中空的管乐器产生了某种极微弱的共鸣,周围的空气泛起肉眼难察的涟漪。
轻微的异动惊动了周先生。他停下动作,缓缓转过身。他的脸上刻满了岁月的沟壑,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清澈、锐利,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的音符。他看到芥子,眼中闪过一丝基于陌生人的、合乎情理的警惕。
然而,当他的目光自然而然地掠过芥子,落到她身后那个白衣银发的存在身上时,他脸上的警惕瞬间被一种更深沉的讶异与探究所取代。他显然能看见镜,并且立刻意识到,这绝非寻常来客。他的目光在镜那非人的容颜和静谧如山岳的气质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转向芥子,语气中带着一丝了然的凝重:
“二位……不像是来选购乐器的。有何贵干?”
“打听一个人。”芥子开门见山,她不喜欢迂回,“或许,是打听一段‘声音’。”她从风衣内侧取出一个细小的金属管,拧开,倒出一点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光的粉末——这是她在工厂和古宅心域消散后,收集到的、残留的秩序力量碎屑,蕴含着朔的力量特质。
周先生的目光在那粉末上凝滞了。他放下软布,走近几步,没有去碰触,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在品味空气中残留的余韵。
良久,他睁开眼,眼中的锐利被一种悠远的回忆取代。“……是了,是这种‘味道’。宁静,古老……像雪落在松枝上,又像月光照在结了薄冰的湖面。”
他示意他们坐下,自己则坐回那张磨得发亮的太师椅上,陷入了沉思。
“那是去年深秋,快黄昏的时候。”周先生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种叙述古老故事的韵律,“我心里烦闷得很,为了一把明代古琴的修复,怎么都找不到那种‘神韵’。就在那时候,一段箫声,不知从哪儿飘了进来。”
“那不是街上能听到的曲子,甚至不像这个时代的调子。太静了,太远了。”他用手在虚空中轻轻划着节奏,“但它一响起来,我心头那股无名火,就像被一只冰凉的手给轻轻抚平了。不是压制,是……理解,是包容。我那把怎么都调不好的琴,在那箫声响起的片刻,音色都仿佛温顺了许多。”
芥子凝神记录着每一个字。安抚之力,秩序影响外物。这与她的推断吻合。
“我忍不住跑到窗口张望,”周先生继续道,眼神飘向窗外,仿佛能穿透时空,看到当时的景象,“楼下巷子空荡荡的,只有一个穿着浅色衣服的年轻人的背影,走远了。他走得很慢,但很奇怪,几步就消失在了巷子口。”
“他看起来……像是在找什么东西。”周先生皱起眉,努力搜寻着更精确的词汇,“不,不是找东西。更像是……在‘听’什么东西。一段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非常遥远的回响。那背影,看着就让人觉得……孤单。”
不属于时代的技艺,自身在寻找,温和的茫然与孤独。
整个过程,镜都静立一旁,仿佛与满墙的乐器融为了一体。直到周先生描述到箫声的“宁静”特质时,芥子敏锐地察觉到,镜那始终平稳的灵体波动,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如同琴弦被拨动后的谐振。
更让她意外的是,镜第一次在外人面前,主动开口了。他的声音清冷,直接切入了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
“那箫声响起的片刻,窗外的植物,街角的野猫……可有什么不同?”
周先生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个问题。他仔细回想,脸上渐渐浮现出惊异的神色:“被你一说……还真是!窗台那盆半死不活的兰草,第二天居然抽了新芽!巷口那只总是炸着毛、见人就哈气的流浪猫,那天晚上,我好像看见它特别安静地趴在墙头,看着那人离开的方向……”
芥子心中一震。朔的力量,其影响范围远比她想象的更广,更潜移默化,作用于生灵万物。这已不仅仅是“清理”,近乎是“滋养”。
镜得到了答案,不再言语。那双镜眸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沉淀了下来。他找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佐证——那“光”的特质,即便微弱,依旧在无声地惠泽周遭。
线索似乎到此为止。就在芥子准备道谢离开时,周先生仿佛还沉浸在那段回忆里,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古琴,喃喃低语:
“唉,那样的心境,那样的箫声……现代的谱子是配不上的。恐怕也只有传说中能‘调和万物’的‘昭华’古谱,才能真正与之相和吧……”
昭华!
这个词如同惊雷,在芥子和镜的意识中同时炸响。
它不再是一个虚无缥缈的古谱名字,而是直接指向了四方神器之一——琴·昭华!
遗忘之书
根据周先生提供的模糊方向——一个关于古籍流转的、业已模糊的传闻——芥子和镜踏入了一片被时间遗忘的角落。
这里是即将被拆迁的老城区,残破的墙壁上画着巨大的、白色的“拆”字,像是一个个冰冷的句号,试图终结此地绵延数代的人间烟火。空气中弥漫着尘埃、旧木头潮湿的气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旧纸张的微酸气息。他们此行的目标,是一家名为“翰墨缘”的旧书店,据周先生回忆,那位气质独特的年轻人,似乎对这类地方情有独钟。
书店的门面窄小而不起眼,深色的木门因年代久远而开裂,门上的铜环也布满了绿锈。推门进去,一阵沉闷的铃铛声在头顶响起,打破了室内的寂静。映入眼帘的,是几乎要淹没一切的书山纸海。从地面直抵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泛黄的书籍,过道狭窄得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空气中漂浮着无数微小的尘埃,在从窗户破损处透进来的几缕光柱中缓慢飞舞。这里不像一个书店,更像一个即将被时代洪流淹没的、知识的孤岛。
柜台后,一位戴着老花镜、头发花白稀疏的老者正伏案修补一本线装书,手法专注而轻柔,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这便是钱老爷子。
芥子依旧采用了她最擅长的、单刀直入的方式。她没有提及周先生,只是说明在寻找一位对古典礼乐和神话传说有深入研究的朋友,并隐晦地暗示此人可能“异于常人”。
钱老爷子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皮,浑浊却锐利的目光在芥子和她身侧空无一人的地方扫过——他自然看不见镜,但或许感知到了某种非同寻常的、清冷沉静的气场,这让他布满皱纹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他没有多问,只是放下手中的镊子和糨糊,慢悠悠地站起身。
“找那个后生啊……”他嗓音沙哑,带着老人特有的拖沓腔调,眼神却逐渐飘远,陷入了回忆,“印象深刻,怎么不深刻。这年头,还有年轻人跑来问我《乐纬》佚文、‘昆仑悬圃’具体规制……问得那般仔细,好像他亲眼见过似的。”
他颤巍巍地引着芥子往里走,镜的灵体无声地穿过堆积的书籍,如同穿过时间的帷幕。书店内部的空间比想象中更深,也更暗,只有几盏昏黄的白炽灯提供着微弱的光源。
“他啊,说起那些早就没人记得的老黄历,引经据典,头头是道。”钱老爷子在一排书架前停下,手指拂过一排书脊,“那气度,那见识,不像是个学富五车的学者,倒像是……像是在回忆自己家的东西。”他顿了顿,自己都觉得这比喻有些荒谬,摇了摇头,“可怪就怪在这里,有一次我随口提了句‘互联网查资料方便’,他却愣了一下,好像从来没听过这个词儿似的。”
芥子默默记录着,心中对朔的认知空白评估再次上调。这不是简单的记忆缺失,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与时代脱节的割裂。
“还有一回,”钱老爷子似乎打开了话匣子,领着他们走到一个靠窗的角落,那里堆放着一些品相不佳、等待修复的残卷,“他在这儿,对着这本《文王操》的明代残本,发了很久的呆。”老爷子指着一本封面破损、内页泛黄脆化的琴谱,“那表情……唉,说不清。不是惋惜,不是好奇,倒像是……像是在悼念一位故去多年的老朋友。我看着他那眼神,心里头都跟着发酸。”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如同不存在的镜,忽然极轻微地动了一下。他抬起那双清澈如寒潭的眼眸,望向钱老爷子所指的那个角落。在他的视界中,那里的空间结构与别处并无不同,但在尘埃与旧纸的混沌信息流里,他捕捉到了一丝极其淡薄、却与周遭格格不入的“痕迹”。那并非实体,而是一种感觉,一种时间的“折痕”,仿佛有什么东西曾在此地短暂地停留,其存在本身的质量,就在时光的织物上压下了一道浅淡却无法磨灭的印记。这痕迹古老、苍茫,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宁谧气息,与他灵体深处那片补全的角落,产生了一种极其微弱的、近乎共鸣的牵引。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痕迹”的感知默默刻印下来。这便是朔残留在此地的“时间痕迹”。
“最神的是这个。”钱老爷子并未察觉镜的异样,他弯下腰,从书架底层小心地抽出一个扁平的木匣。打开木匣,里面是一册用金丝楠木板夹着的、严重破损的绢质乐谱,谱上的字迹已模糊大半,绢帛本身也脆弱得一触即碎。“这是《钧天妙乐》的残篇,几乎成了碎渣,我都不敢轻易动手修复。那天他正好看到,就随手拿起来翻了翻……”
老爷子脸上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他就那么用手指,顺着断裂的绢丝和墨迹,轻轻拂过去,不是修补,就是……那么一拂。可奇了怪了,那些原本快要脱落的碎屑,就这么服服帖帖地粘了回去,模糊的墨迹也清晰了不少!我当时都看呆了,问他用了什么法子,他却一脸茫然,好像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说是‘顺手的事’。”
无意识的修复。芥子心中凛然。这进一步证实了朔的力量本质——一种倾向于“秩序”、“弥合”与“复原”的法则级能力,甚至能在他意识不清的情况下自发运转。
“唉,可惜啊,那样的年轻人,终究是留不住的。”钱老爷子叹了口气,合上木匣,语气中充满了惋惜,“他就像个误入此间的过客,看着什么都觉得熟悉,又什么都抓不住。临走时,好像还掉了张纸……”
他佝偻着身子,在柜台下面翻找片刻,最后摸出一张对折的、略显廉价的便笺纸,递给了芥子。“喏,就是这个。他好像是在推算什么古谱的节奏,随手写的,走的时候没注意。我看这字迹筋骨不凡,就没舍得扔。”
芥子接过便笺,展开。上面是用铅笔写下的几行工整而古老的减字谱符号,旁边还有零星几个关于节拍律动的推演数字。字迹确实清峻洒脱,自带风骨。但这几张残谱本身,似乎并无特殊力量。
“这谱子……”芥子看向钱老爷子。
“哦,这个啊,”老爷子眯眼看了看,“像是某首失传古曲的一小段,调子很古旧了,具体是哪首,我也说不上来。不过,那位周老弟,就是调琴的周先生,或许能看出点门道。”
线索在此巧妙地衔接上了。芥子不动声色地将便笺收好。
离开“翰墨缘”时,夕阳的余晖正将拆迁区的断壁残垣染成一片暖金色,与书店内那个凝固的时光气泡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走在狭窄的、洒满金色光影的巷子里,芥子打破了沉默:“知识结构严重偏向古代,对现代常识存在认知空白,拥有无意识的修复能力,情绪底色是深刻的缅怀与疏离。”她顿了顿,总结道,“基本可以断定,他的记忆问题比预想的更复杂,可能涉及……时间层面的异常。力量属性为‘秩序’与‘复原’,这与我们之前推测他能安抚‘蚀’的根源特性吻合。”
镜没有立刻回应。他走在芥子身侧,灵体的边缘在夕照下仿佛镀上了一层虚幻的金边。他的目光掠过墙角一株在砖石缝隙中顽强生长的野草,那株草在晚风中轻轻摇曳。
许久,他才开口,声音依旧清冷平淡,却比平日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他停留过的地方……时间的流速,感觉不同。”这是他第一次主动对朔的状态做出带有主观感知性质的评论。他没有提及那丝牵引,也没有形容那“痕迹”的具体模样,只是陈述了一个“感觉”。
这简单的陈述,却比任何夸张的形容都更有分量。它意味着,朔的存在本身,已经开始潜移默化地影响着镜对这个世界最基础的感知维度。
芥子看了镜一眼,没有追问。她只是将那张写着古谱的便笺捏在指间,感受着纸张粗糙的质感。
这张看似普通的纸片,不仅是连接下一个线索的桥梁,更是一个路标,指向那个迷失在时间洪流中的、孤独的身影。他记得失传的古谱,记得神山的规制,却可能忘记了自己的名字,忘记了为何而来。
遗忘之书,记载的或许并非知识,而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