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
城市的运转遵循着某种既定的节律,如同精密却冰冷的钟表。芥子融入这人造的洪流,步伐精准地走向下一个节点。镜跟随其后,灵体与喧嚣的街景保持着恒定的距离,如同观察着水箱中游鱼的透明存在。
这次的目的地,是一家隐匿在旧城区深处的茶馆。招牌上的字迹已有些模糊,木门推开时,会发出一阵悠长而疲惫的吱呀声。门内光线昏黄,空气中漂浮着陈年茶叶、老旧木头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熏香混合的气息。
柜台后,一个穿着盘扣布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中年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紫砂壶。他看起来五十岁上下,面容普通,唯有一双眼睛,抬眼看人时,会闪过生意人特有的精明与洞彻。他是老陈,一个游走于特定圈子里的“中间人”。
芥子径直走向角落最幽暗的一张桌子,坐下,将帆布包放在身旁的空椅上。动作自然,显然已是常客。
镜的灵体停留在门口的光影交界处,他的感知无声地笼罩着这片不大的空间。他“听”到的,不仅仅是空气中振动的声音,更是信息在法则层面交换时,所荡起的更为本质的涟漪。
老陈没有立刻过来。他慢悠悠地完成手中的活计,将壶放好,这才拎着一壶新沏的茶和两个杯子,踱步过来,在芥子对面坐下。
“来了?”老陈的声音不高,带着点市井的随和,底下却藏着不易察觉的审视。他倒了两杯茶,推了一杯到芥子面前。
芥子没动那杯茶,只是从包里取出那个兽皮小袋,放在桌上,推向老陈。“四号楼的清理完了。”她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完成任务的得意,也听不出疲惫,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老陈拿起小袋,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了几下,似乎在感受其中被封存的、已被净化的“蚀”力残留。他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恰到好处的赞许:“效率还是这么高。‘上面’很满意。”他口中的“上面”,是一个模糊的指代,可能是一个松散的组织,也可能只是几个知晓内情、并愿意为此付费的隐秘存在。
他没有打开袋子检查,这是一种基于长期合作的信任,或者说,是对芥子专业能力的认可。他将小袋收起,从怀里取出一个略厚的信封,同样推到桌子中央。“这次的酬劳,外加一份补贴。听说那地方的‘东西’有点扎手。”
芥子拿起信封,没有当面清点,指尖在信封厚度上轻轻一按,便将其收起。“分内事。”她回答,语气没有丝毫波动。
交易的核心部分似乎已经完成。老陈端起茶杯,吹了吹气,呷了一口,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压低了些:“最近风向有点不对。”
芥子抬眼看他,眼神里是询问,但没有惊讶。
“好几个点反馈,‘蚀’的活动比以前频繁,也……更刁钻了。”老陈的指尖轻轻敲着桌面,“不像以前那样无头无脑地扩散,倒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着,往某些特定的地方聚集。”
镜的灵体在昏暗中,似乎凝滞了一瞬。特定的地方聚集?
芥子沉默着,等待下文。
老陈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还有件怪事。前两天,有个生面孔在打听一些老物件,年代很久远,描述的风格……跟你处理掉的这些‘东西’,有点像。”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芥子一眼,“不是我们圈子里的人,但问得很内行。”
老物件。风格类似。生面孔。
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像几块冰冷的碎石,投入镜那沉寂的灵体。千年的沉睡,朔的痕迹,异常的“蚀”……这些散落的碎片,似乎被这根无形的线隐隐串了起来。
芥子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很快松开。“知道了。”她只回了三个字,听不出是重视还是漠不关心。
老陈看着她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似乎有些无奈,靠回椅背,恢复了正常的音量:“总之,你多留个心眼。下次任务的信息,晚点发你。”他摆了摆手,示意正事已毕。
芥子点了点头,没有丝毫停留的意思,站起身,背起帆布包,便朝门口走去。整个过程,她没有碰那杯茶,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寒暄。她的到来与离开,都只为了那场短暂而高效的利益交换。
老陈看着她干脆利落的背影消失在门后,摇了摇头,独自品着那杯已然微凉的茶,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难以解读的神情。
镜的灵体在芥子离开的瞬间,也已如雾气般从茶馆消散。他跟随在那灰色的背影之后,感知却还停留在刚才听到的信息里。
“蚀”被吸引……打听老物件的生面孔……
芥子穿行在旧城区斑驳的街巷中,对刚才听闻的消息,似乎毫无反应。她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稳定,将自己与周围的一切清晰地隔绝开来。
空壳
夜色深沉,将白日的喧嚣过滤成一片模糊的背景噪音。芥子回到那栋公寓楼,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规律而孤单。镜的灵体先她一步,已如无形的雾气般融入她住所内的寂静之中。
这是一个与外界截然不同的空间。严格来说,它甚至不能被称之为“家”,更像是一个临时栖所,或是一个长期驻扎的安全屋。面积不大,陈设极少,色彩是统一的白与灰,墙面光洁得没有任何装饰。一张床,一把椅子,一张桌子,一个衣柜,所有物件都摆放得一丝不苟,仿佛用尺子量过,透着一股近乎严苛的秩序感。空气里弥漫着极淡的、属于清洁剂本身的味道,没有任何属于“人”的生活气息。
芥子反手锁上门,发出清脆的“咔哒”声,像是切断了与外部世界的最后一丝温情联络。她没有开大灯,只点亮了书桌上的一盏孤零零的台灯,昏黄的光晕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反而让房间其他角落显得更加幽深。
她先将肩上的帆布包放在门边指定位置,接着是那个装着特殊工具的箱子,被稳妥地推入床底。做完这些,她走向狭小的厨房区域,从冰箱里取出一个透明的方盒,里面是分格装好的、颜色寡淡的食物。她将其放入微波炉,按下按钮,机器运转的嗡鸣声成为房间里唯一的外来声响。
镜静立在房间最暗的角落,他的存在没有扰动一丝尘埃。他看着她站在微波炉前等待的背影,挺拔,却缺乏活人应有的松弛。她没有看手机,没有发呆,只是单纯地等待着,眼神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没有任何焦点。
“叮”的一声后,她取出食物,坐在那把唯一的椅子上,开始进食。动作机械,咀嚼的频率稳定得惊人,脸上没有任何对于味道的评判,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必要的能量补充程序。吃完后,她仔细地清洗了餐盒,沥干,放回原处。
随后,是一段固定的身体锻炼时间。她在房间中央的空地上,进行着一种看起来古老而奇异的拉伸与动作,似舞非舞,似武非武。每一个姿势都精准到位,蕴含着某种协调身体与内在微弱能量的韵律。汗水从她的额角渗出,但她的呼吸始终平稳,眼神专注而空洞,仿佛这具身体只是一件需要定期维护的精密器械。
锻炼结束,她冲了个澡,换上一身同样素净的灰色睡衣。此时,夜色已深,窗外的城市灯火也稀疏了许多。她终于在那把椅子上再次坐下,面朝窗户。台灯已被她关掉,只有远处霓虹招牌变幻的光影,偶尔掠过她的脸颊,明灭不定。
面具,在这一刻彻底卸下了。
之前执行任务时的冷冽,与老陈交易时的警惕,锻炼时的专注,全都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可见骨的疲惫,以及一种近乎虚无的放空。她的肩膀微微下沉,整个人的轮廓在微弱的光线里显得格外单薄脆弱。那双总是透着冷静和疏离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映不出窗外任何璀璨的光,只有一片沉寂的暗。
她就这么静静地坐着,像一尊逐渐冷却的雕塑,与房间里的寂静融为一体。时间仿佛在这里失去了意义,只有她极其缓慢的呼吸,证明着生命的存在。
镜的灵体在黑暗中,映照着这一切。他能感知到她情绪的表层是一片冻结的湖面,其下却是连他也无法轻易探知的、被深深封锁的空白。她似乎刻意抽离了自己所有的喜好、记忆与渴望,将自己简化成一个纯粹的功能性存在。
就在这时,她的右手无意识地抬起,纤细的指尖触碰到了锁骨之间,睡衣之下一个极不起眼的微小凸起。
她的动作极其轻微,带着一种连她自己可能都未察觉的迟疑。指尖在那凸起上停留了大约两三次心跳的时间。
镜的感知无声地聚焦。那是一个小小的、材质非金非木的旧吊坠,形状古朴,表面异常光滑,仿佛被摩挲了无数次。它没有任何强大的能量波动,甚至不如她工具箱里的任何一件器物显眼,但它存在的本身,却与芥子身上那道古老的契约,有着最本源的联结。这是朔留下的信物,是那场交易最直接的证明。
然而,就在镜的感知掠过那吊坠的瞬间,芥子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猛地从那种放空的状态中惊醒。她的手像触电般迅速收回,紧紧攥成了拳头,用力到指节都有些发白。她眼底那一闪而过的、或许是茫然,或许是其他更复杂情绪的光芒,也立刻被重新筑起的、更加坚硬的冰层所覆盖。
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刚才那片刻的松懈彻底驱散,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空洞。她站起身,不再看向窗外,而是径直走向那张床,躺下,拉过薄被,闭上了眼睛。
整个过程,如同完成最后一个指令。
房间内,只剩下她逐渐变得均匀、听不出任何梦呓可能的呼吸声。以及,角落里那个无声注视着她的、更加古老的虚无。
镜的灵体在黑暗中,仿佛与这满室的寂寥共鸣。他确认了。她不是一个完整的“人”,她是一个被“契约”和“任务”填满的容器,一个为了某个目的而被塑造、并严格运行至今的“空壳”。她所有的行为,都围绕着清理由“蚀”引发的异常,以此换取生存所需的资源,维持着这个冰冷循环。
而他要寻找的那份能触及他亘古缺失的源头,竟与这样一个剔除了所有冗余情感、只为履行职责而存在的容器,紧密地联结在一起。
窗外,天际隐隐透出一丝灰白。那缕指引他前来的、微弱的感应,在芥子陷入沉睡后,似乎又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开始隐隐脉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