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击木与记忆的代价
离开清音谷,那股萦绕不散的寂静仿佛还黏在耳膜上。三人没有停留,朔掌心的回音玉髓散发着温润的光晕,像一枚活着的指南针,隐隐指向下一个方向。他闭目凝神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已投向西北方层峦叠嶂的远山。
“定魂檀,”他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般的质地,“在雷声止息之地。”
路途变得艰险。他们离开了现代交通能抵达的最后边界,深入荒芜人烟的山地。空气变得稀薄而凛冽,植被也从温驯的林木逐渐变为虬结盘绕、形态怪异的古树。天空中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不时有惨白的电蛇在云层间窜动,闷雷声如同巨兽在云端翻身,滚过天际。
芥子调整着呼吸,以适应海拔的变化,她的目光始终锐利地扫描着周围环境,记录着地质结构和异常的能量波动。镜的灵体在这样充满狂暴自然能量的环境中,显得比平时更加内敛,如同水融入水中,只有最敏锐的感知才能捕捉到那一丝始终萦绕在朔身边不远处的、维系着绝对平静的涟漪。
经过一天一夜的跋涉,他们终于抵达了朔所说的区域。眼前的景象令人心惊。
这是一片巨大的、焦黑的山谷,仿佛刚刚被天火彻底犁过。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臭氧味道和树木烧焦的糊味,刺鼻异常。许多需要数人合抱的巨树被拦腰劈断,或从头到脚裂开,露出内部碳化的结构,如同大地上竖起的黑色墓碑。地面上遍布着深浅不一的坑洞,有些还在袅袅冒着青烟。然而,在这片毁灭的景象之中,却奇异地勃发着一股更加磅礴、更加原始的生命气息。焦黑的树桩旁,嫩绿的新芽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顽强钻出;被雷霆击碎的石缝里,流淌出的泉水带着清冽的灵光。毁灭与新生,在这里以一种极端而激烈的方式共存、交织,形成了一片混乱而强大的能量场。
“就是这里。”朔停下脚步,他的衣袂在充满电荷的空气中无风自动。他的表情凝重起来,目光如同探针,仔细扫过这片狼藉而危险的土地。
寻找并非一帆风顺。山谷范围极广,残余的雷霆能量如同无形的陷阱,四处弥漫。他们几次靠近疑似目标,都被突然窜出的、如同银色蜈蚣般在地表游走的残余电流逼退。有一次,芥子试图从一片看似安全的区域穿过,脚下的地面突然炸开一团雷光,若非镜的灵体瞬间在她前方凝实,展开一道无形的屏障偏折了大部分能量,她恐怕已身受重伤。即便如此,四散的电弧还是让她手臂一阵发麻,战术外套的袖口出现了焦痕。
朔眉头紧锁,他不再盲目寻找,而是再次闭上了眼睛。他摒弃了视觉和听觉的干扰,纯粹以心神去感知这片土地狂暴能量流动之下,那最为深沉、最为稳定的核心。他像一枚投入狂涛中的定海针,在毁灭与新生的乱流中,追寻着那一丝亘古不变的“安定”。
时间一点点过去,天空的雷云似乎又在酝酿新一轮的咆哮。
突然,朔睁开眼,目光如电,射向山谷最中心、也是雷击最惨烈的那片区域。那里,一株几乎看不出原貌的巨大树木残骸矗立着,主干从中间被彻底劈开,焦黑如炭,只有几缕残存的、带着暗金色纹理的木芯在断裂处隐约可见,散发出一种奇异的光晕,仿佛在呼吸。
“找到了。”朔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长时间的精准感知,对他亦是巨大的消耗。
然而,越靠近那株巨树残骸,周围的能量场就越是狂暴。空气中游离的电弧几乎织成了一张肉眼可见的、噼啪作响的网。更可怕的是,一种源自雷霆本身、带着毁灭意志和无数混乱记忆碎片的精神冲击,如同无形的潮水,不断冲击着靠近者的心神。
“残余的雷霆场……不仅是能量,还有‘记忆’。”朔沉声道,他尝试向前迈了一步,立刻有数道电蛇噬咬而来,他周身泛起一层微光将其挡开,但脸色也白了一分,“强行抽取,会损伤木心灵性。必须有人进入核心,在能量场被引动、最剧烈的瞬间,承受住冲击,同时以最平和的心神与之共鸣,才能在不伤其根本的情况下取下。”
他转过身,看向芥子和镜:“我去。但承受冲击时,我可能会……暂时忘记一些事情。”他的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今晚可能下雨,“可能是几分钟,也可能是一天。期间,我的行为可能会不受控制,或充满疑虑。届时,”他目光落在芥子身上,带着绝对的信任,“由你引导。”
芥子迎上他的目光,没有任何犹豫,只是干脆利落地点头:“明白。”
镜的灵体在一旁,波动了一下,向朔的方向靠近了些许,无声地传达着支持。
朔深吸一口气,不再多言,转身毅然走向那片雷霆炼狱的中心。他周身的微光越来越亮,如同一个移动的结界,将噬咬过来的电弧不断弹开。越靠近巨树残骸,他的步伐越慢,身体也开始微微颤抖,仿佛在承受着千钧重压。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天地初开时的第一声雷鸣、远古生灵对雷霆的恐惧与崇拜、无数树木在雷火中哀嚎与涅槃的景象——疯狂地涌入他的脑海,试图搅乱他的神智。
终于,他走到了那株巨树残骸前,伸出手,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暗金色的、仿佛蕴含着星辰寂灭与重生奥秘的木心。
就在他指尖触碰的前一刹那——
“轰!!!”
仿佛是按下了某个开关,以巨树残骸为中心,积蓄已久的雷霆能量轰然爆发!刺目的白光瞬间吞噬了朔的身影,形成一个直径数米的雷电光球,无数电蛇在其中疯狂舞动、嘶鸣。狂暴的能量冲击呈环形向四周扩散,将地面的焦土再次掀起,芥子不得不伏低身体以减少冲击,镜的灵体也剧烈荡漾起来,全力化解着席卷而来的能量余波。
光球核心,朔的身影在肆虐的电光中显得模糊不清。可以看到他身体剧烈地颤抖着,似乎在承受着极大的痛苦。他的嘴唇翕动着,像是在无声地呐喊,又像是在念诵着某种古老的咒文。在那极致的痛苦和混乱中,几个模糊的音节挣扎着逸出,被雷霆的咆哮掩盖了大半,似乎是一个名字的片段,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旋即被更多的痛苦淹没。
这个过程仿佛持续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终于,那耀眼的雷光开始减弱、收缩,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完全收敛,融入了他掌心那块不过巴掌大小、却散发着令人心静神宁气息的暗金色木心——定魂檀。
雷霆场平息了。山谷中心那片区域的狂暴能量仿佛被一次性抽空,变得异常安静。
朔站在原地,背对着芥子和镜,一动不动。几秒钟后,他缓缓转过身。
他的眼神,一片空白。如同初生的婴儿,带着纯粹的茫然和对周遭一切的陌生感。他看到了手中的木心,低头看了看,又抬起头,看向不远处的芥子和那团波动的空气,警惕取代了茫然,身体微微绷紧。
“你们是……?”他开口,声音干涩,带着毫不掩饰的疏离和疑问。所有的记忆,关于寻找,关于雷击,关于眼前的人,仿佛都被那最后的雷霆洗礼彻底抹去。
芥子心中一凛,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变化。她上前一步,目光平静地迎上朔警惕的视线,用最简单、最直接、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
“我们是同伴。来取定魂檀,已成功。”她指了指他手中的木心,又指向来时的方向,“现在,需要去找无垢灵丝。”
朔顺着她的手指看了看木心,又看了看她,眼中茫然与警惕交织,似乎在飞速地判断。最终,他低头看了看手中那让他本能感到平静的木心,又抬眼看了看芥子那双冷静剔透的眼睛,紧绷的身体微微放松。他没有恢复记忆,但某种更深层的东西——或许是木心带来的安定感,或许是芥子话语中不容置疑的确定性,或许是他灵魂深处对这两个存在早已刻下的信任烙印——让他选择了跟随。
他点了点头,虽无言语,但迈出的脚步,跟上了芥子的方向。
镜的灵体无声地萦绕在失忆的朔身侧,比之前更加贴近,如同一个无声的守护者。
灵丝与协作的默契
带着暂时失忆的朔,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芥子走在最前,她的步伐稳定,节奏清晰,如同设定好的导航程序,不给任何犹疑留下空间。镜的灵体则几乎与朔形影不离,那无形的存在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贴近,警惕着任何可能惊扰到这脆弱平衡的因素。
朔沉默地跟在后面,他的目光不再是之前那种洞悉一切的深邃,而是充满了审视与探究。他时而低头看看自己手中那块散发着安定气息的暗金色木心,时而抬头观察前方芥子的背影,以及身旁那片他无法看见、却能隐约感知到的“异常”空气。他没有再提问,但那紧抿的唇线和偶尔蹙起的眉头,显示他内心的活动并未停止。
根据朔失忆前最后模糊的指向和芥子对能量流向的分析,他们来到了一处地图上未曾标注的山涧。还未靠近,一股沁人心脾的湿润水汽便扑面而来,夹杂着某种清甜的草木香气。与之前雷击谷的狂暴毁灭截然不同,这里的空气纯净得仿佛被洗涤过无数次,吸入口鼻都能感到一种心灵的宁静。
穿过一道天然形成的、爬满青藤的石门,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
这是一个被环形山壁温柔环抱的隐秘谷地,面积不大,却宛如仙境。谷地中央是一泓清澈见底的碧潭,水色湛蓝,潭水表面笼罩着一层薄薄的、不断流动的乳白色云雾。潭水周围,生长着一种奇特的桑树,叶片并非绿色,而是呈现出一种半透明的、如同冰种翡翠般的质地,脉络中仿佛有微光流淌。一些通体剔透、几乎看不见形体的天蚕,正安静地在枝叶间蠕动,吐出的蚕丝在日光下闪烁着极细的银色光泽,与潭上的雾气交织,美得不似人间凡物。
“天蚕谷。”芥子停下脚步,低声道,既是对自己确认,也是向身后的朔传递信息。
朔的目光扫过这片宁静的谷地,眼神中的警惕稍稍减退,取而代之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舒缓。这里的纯净气息,与他手中的定魂檀隐隐呼应,让他感到舒适。
然而,他们的目标并非这些普通的灵丝。芥子的目光越过碧潭,落在了潭水中央一座小小的岛屿上。岛上没有任何树木,只有一丛低矮的、如同月光凝聚而成的奇异植物,几束比周围天蚕丝更加耀眼、更加凝实、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银色丝线,正从植物顶端自然垂落,无风自动,轻轻摇曳——那便是“无垢灵丝”。
问题在于,如何过去。
潭水看似平静,但在芥子的能量视觉中,整个潭面,尤其是通往小岛的区域,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如同水波般不断荡漾的力场——“心念涟漪”。它不阻挡实体,却能将闯入者内心的思绪、杂念、情绪,甚至是潜意识里的波动,无限放大、扭曲,并反馈回来,形成强大的精神干扰。
“我去试试。”芥子冷静地说。她将身上的装备再次检查一遍,确保没有任何可能产生多余电磁波动的物品,然后深吸一口气,踏入了冰凉的潭水。
第一步,无事发生。
第二步,她开始感到一丝莫名的焦躁,脑海中闪过朔失忆时那陌生的眼神。
第三步,这焦躁被放大了,变成了对任务可能失败的担忧,步伐微微一顿。
第四步,担忧演化成短暂的画面——昭华琴修复失败,崩解成碎片……
她立刻停下,闭上眼睛,强行收敛心神,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走到岛上,取得灵丝”这唯一的目标上。她再次迈步,这次稳了许多,但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仿佛在泥沼中前行。那“心念涟漪”无孔不入,即便她心智坚毅如铁,也难免有细微的波动被捕捉、放大,干扰着她的判断和平衡。
岸上,失忆的朔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芥子艰难前行,看着她时不时停顿、调整,眉头微微皱起。他看不到那无形的“心念涟漪”,但他能感觉到芥子周围能量的不稳定和那种精神上的挣扎。他的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的玉箫。
就在这时,一直静默的镜,行动了。
他的灵体在岸边显现出比之前更清晰的轮廓,水波般的光晕扩散开来,并非指向小岛,而是如同探照灯般,映照向那片无形的“心念涟漪”。立刻,在芥子的感知里,前方那混乱无序的精神干扰场中,被“标记”出了一条极其细微的、相对稳定的能量路径。这条路径蜿蜒曲折,并非直线,但沿着它走,受到的精神冲击会小得多。
芥子精神一振,立刻按照映照出的路径调整方向。
然而,即便有路径指引,那被放大的杂念依旧如影随形。在她即将走到潭水中央,也是最深、干扰最强区域时,一个关于“如果朔永远无法恢复记忆”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瞬间被放大成一片冰冷的绝望感,让她身形一晃,险些失去平衡。
就在这关键时刻——
一声清越、平稳、不带任何感**彩的箫音,突兀地在谷中响起。
是朔。
他不知何时已将玉箫抵在唇边。他吹奏的并非任何旋律,只是一个悠长的、单调的、仿佛亘古不变的“宫”音。这个声音纯粹而稳定,不蕴含任何个人情绪或记忆,如同最坚实的基石。音波如同有形之物,精准地笼罩在芥子周围,特别是镜所映照出的那条路径附近。那躁动不安的“心念涟漪”在接触到这纯粹的箫音时,竟然奇异地被抚平、稳定了下来,虽然范围不大,却为芥子创造了一个相对安全的通道!
芥子感到周身一轻,那些被放大的杂念和情绪干扰骤然减弱。她来不及思考这变故背后的含义,抓住这宝贵的机会,沿着镜指引的路径,步伐陡然加快,如同矫健的羚羊,几个起落便冲过了最后一段水深及腰的潭水,成功踏上了小岛。
岛上,那几束“无垢灵丝”近在眼前。它们比远观更加美丽,丝线本身仿佛由液态的月光织就,触手冰凉柔韧,内部有星沙般的光点缓缓流淌。芥子屏住呼吸,用特制的玉尺和丝线手套,极其小心地将灵丝从植株上采集下来,放入准备好的寒玉盒中。整个过程,她没有丝毫颤抖,动作精准得如同手术。
当寒玉盒盖上的轻微“咔哒”声响起时,岸边的箫音也恰好停止。
芥子转身,涉水返回。这一次,有了经验,加上心无挂碍,虽然依旧能感到“心念涟漪”的存在,但对她影响已大为减弱。她稳稳地走回岸边,寒玉盒在她手中散发着丝丝寒意。
朔放下玉箫,看着安然返回、手中拿着玉盒的芥子。他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空白和警惕,那悠长的箫音仿佛不仅稳定了“心念涟漪”,也触动了他脑海深处某些被封存的东西。他看着手中的玉箫,又看看身旁那团因为持续“映照”而光芒略显黯淡的灵体波动,最后目光落在芥子平静的脸上。
一丝恍然,混合着些许歉意,在他眼中闪过。他揉了揉依旧有些刺痛的眉心,对着芥子,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无比的微笑。
“……辛苦了。”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汐,虽然还未完全恢复,但关键的碎片已经回归。他记起了自己的身份,记起了此行的目的,记起了眼前这两位“同伴”是谁。
芥子将寒玉盒妥善收好,迎上他的目光,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语气一如既然地简洁:
“任务完成。可以回去了。”
没有欢呼,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历经波折后、目标达成的沉稳。一种在失忆与恢复的意外插曲中,经由无声的支援、精准的协作和本能的信任所淬炼出的默契,在三人之间无声地流淌,比任何言语都更加牢固。
天蚕谷的云雾依旧袅袅,碧潭水波不兴。他们转身离去,带着来之不易的“无垢灵丝”,也带着一份重新连接、甚至更加紧密的羁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