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木的两端削尖,垂直插入地中,再用麻绳箍紧,这便成了吴莎小时候的望不出去的高墙。
她家境贫寒,父母皆是不懂变通、轻愚淳朴的老实人,和她差不了几岁的弟弟也不善言辞,沉默寡言。
性格孤僻,感情迟钝,长相古怪,有着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该有的力气,没有小孩愿意和这样的人玩。
甚至于有恶意加身。
一颗石子越过木墙,掉落在她面前。
“疯子!”
院落外,一群孩童叫嚷着,嘻嘻哈哈闹成一团。
年仅七岁的小吴莎站在墙内,却难堪地像个误入别人家的不速之客。
她没有反骂回去。反正只要不出声,不过一会儿,这群小孩就会觉得没趣,自己离开了。
不出她所料,外面的孩童嬉闹了一阵,声音渐远。
吴莎垂眸站在原地,心里的暴戾和愤怒如怒海巨浪,撞击她父母对她的教诲垒成的薄弱泥墙。
她有的是方法把这群脑子里空无一物的小孩骗到精神体怨念融合的怪物附近……
“喂,你怎么不反骂回去?”一道清亮悦耳的嗓音从身后传过来,还带着雏羽未褪的稚嫩。
吴莎心里不舒服,话上自然带了刺:“跟你什么关系。你若是觉得不平,怎么不帮我骂回去?”
回完,她下意识看过去。
院内一名和她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明眸皓齿,雪肤墨发,比吴莎在书上见过的所有仕女图都好看,比吴莎见过的所有人都精致漂亮。
她着一袭繁复干净的红白长袍,像个年龄尚小的小仙女,出现在这个脏乱的地方都是亵渎。
院内有人,吴莎竟是不放在心上。父母在家时,她家大门向来不锁,想进来的人自然一推门就进来了。眼下她的父母都在里屋睡觉,弟弟去林子里玩了,只有她一个人在家孤魂似的游荡。
“这有何不可。”
见着吴莎望过来,小仙女笑盈盈道,“别说是反骂一顿,我让他们对你卑躬屈膝、跪在你面前求饶都可以。”
吴莎不认识对方,倒是认识那身红白装束:“你是……圣女身边的人?”
小仙女奇道:“你为什么不认为我是圣女本人?”
吴莎撇撇嘴:“圣女身份尊贵得很,哪会出现在……”她横扫一圈,“这种破烂地方。”
“再说,‘圣女不可听,不可语,不可见’,听了、聊了、见了,是会召来灾祸的。你若是圣女,哪能和我这样聊天?”
小仙女一挑眉,由于年龄尚小,这个动作有种小孩强行伪装大人的笨拙感,让吴莎心里想笑:“倘若我是,那你如何?”
吴莎随口答:“那算我倒霉。”
小仙女笑了:“你真有意思,我以后还偷偷溜出来找你玩。”
第二天,那群小孩又来了。
依旧喊她“疯婆子”,依旧嬉戏打闹,吵得她头疼。
一颗石子再次被扔过来,吴莎不知怎么的就回想起昨天和那个小仙女的对话。
她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捡起地上的石子扔进粪水桶里。
她吃力地抱起高到腰部的粪水桶,一步一步挪上了早就准备好的阶梯。
“喂,蠢货们。”
小吴莎的脑袋露出尖锥木墙。
墙外的孩童们笑嘻嘻地抬起头,还没看清小疯子屈辱愤怒的神情,迎面就是一泼棕黄色、有刺鼻气味的、混有不明黏稠悬浮物的诡异液体。
“吃屎去吧。”她轻声道。
哗啦————!
混合着屎尿泥沙的污水砸在地上,炸起一大团水花,周围的孩童无不被殃及!
“哇——哕!”底下的孩童们咧开嘴要哭,刚一张开嘴,脸上的污水就流进了鼻孔和嘴里。
他们像是被掐住脖子的鸭子,嘎一声就发不出声音来,只能在原地被熏得将肚子里的东西稀里哗啦地全呕出来。眼泪混着棕色黏稠液体糊在脸上,看起来分外滑稽。
在呕吐物的加持下,墙外可谓臭气熏天,谁经过了都会从嗓子眼里再次尝到自己早上吃的什么东西。
吴莎从鼻腔里哼出一道冷气,拎着粪水桶噔噔噔下了梯子。
-
在这之后,这名突然出现的小仙女总会时不时出现在她家院里。
吴莎纳闷:“门锁着,你是怎么进来的?”
小仙女和她并排坐在长凳上,阳光照射下,纤长上挑的眼睫泛着细碎的光,她冲着吴莎笑:“我的精神体是飞禽,它可以带我飞进来。你的精神体呢?”
吴莎仓促挪开眼,有些拘谨。她对这份来之不易的友谊很小心谨慎,没有进一步细问,反而将自己的信息和盘托出:“是麋鹿。”
有时吴莎也会斟酌语句,问起她有关圣女殿的事:“你们平时在圣女殿会做什么呀?圣女好不好看?”
小仙女没有立刻回答,反问她:“你对圣女殿很感兴趣吗?”
吴莎犹豫片刻,小声道:“我以后想去圣女殿工作。”
这几乎是每个埃尔塔人的愿望。在圣女殿工作,意味着能近距离接触神鸟,接受到神鸟的恩赐,也意味着权力和金钱。
小仙女得到了答案,很快回答她的疑问:“在圣女殿工作,就是照顾圣女的日常起居嘛,在圣女成年后,负责神鸟祭的顺利举办。至于第二个问题……”
小仙女歪过身子,突然凑过来,近到吴莎能细数那对猫瞳般灵动水润的眼眸上的眼睫毛。凑过来的动作卷起一阵短时的风,风被浓郁的香气浸透了,全部扑在吴莎身上,鼻腔内灌满了难以忽视芳香。
她说话吐气都带着存在感极强的幽香:“你觉得圣女好不好看?”
吴莎身子往后仰了仰,唯恐自己说话呼出的气,把美得像山岚薄雾的小仙女吹散了。她结结巴巴:“应该很好看……但我觉得肯定不如你好看。”
小仙女眨了眨眼,笑了起来,比头顶的阳光还耀眼:“谢谢你的夸奖,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话了!”
撒谎。吴莎很清楚地知道,肯定有无数人夸过她,词藻比她的华丽,篇幅比她的长且不重复,夸得比她的有巧思、有内涵。
但她依然因为这句话,心跳快速跃动了几下。
后来,一道来自圣女殿的邀请函送到她手中,邀请她成为圣女殿的近身神侍。
彼时距离她和小仙女初次见面已经过去了两年,在这两年中,她知道了对方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看到花开会凑多么近地去闻、听到鸟叫会露出怎样的笑。
但她从未敢问过对方的具体身份,包括姓甚名甚。
原来她是圣女啊。
捏着这薄薄一纸邀请信,吴莎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悬在教堂穹顶的天鹅,会和田野间胆怯的乌鸦做好朋友吗?
吴莎陪圣女走了数载春秋。
圣女没有名讳,身心发肤乃至姓名皆为神所有。她没再问过圣女的姓名,同圣女相遇,她也会垂下眼,恭敬地站在一侧。
每当她背过圣女时,圣女的目光总会落在她身上。吴莎总是装作浑然不知。圣女不可听,不可语,不可视。只有祭司长和祭司长候选人可以无视这条忌讳。她没有资格和圣女对话。
吴莎知道圣女大人想同她聊天。住在偌大的圣女殿,一年都出不了几次门,身边神侍无数,却因为忌讳,不能和任何人聊天。
这样的生活,想必是很寂寞的吧。
每当看到圣女独坐圣女殿,面露落寞,吴莎都会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狠狠扎了一下。
她想要变强,成为祭司长候选人,站在圣女身边,她想要同圣女谈笑,不让记忆中爱笑的小仙女露出如此孤独的神情。
她要努力,直到能亲手摘下圣女脸上的黑绸,拨开她额前的碎发,让她漂亮灵动的眼眸里全是面具下的自己。
几年过去,吴莎已长到一米九,但这在埃尔塔人看来仍微不足道。漫长岁月里,是“神侍”这个身份,始终保护她免于因身高而遭受欺辱。
“圣女大人。”
吴莎摘下了神鸟面具,以祭司长候选人的身份,站在了圣女面前。
“莎莎。”圣女只清浅地换了她一声,温柔如清冽的泉水,眼含欣赏。
吴莎透过圣女澄澈如镜的眼眸,看到了倒影中自己眼里的无尽爱慕。
如太阳赐福芸芸众生、感化万物的圣女身后,时刻跟着一名沉默高大的影子。
但是很快,圣女殿来了第三人。
那是在圣女临近十四岁时,距离神鸟祭还有四年。
“圣女大人。”
一名长相俊逸、身高两米有余、眼见着十六七岁的青年站在圣女面前,恭敬唤道。
青年在埃尔塔族里很有名。他幽默风趣,善良友好,聪明俊美,心灵手巧,是所有埃尔塔女人心中最完美的伴侣人选。
成了祭司长候选人,吴莎渐渐知道了很多神鸟祭和圣女的信息。
就比如,她知道圣女的优秀血脉需要传承下去。
而青年,就是祭司长钦定的,让圣女怀孕、传承血脉的人。
为了神鸟血脉,青年可以无视那条忌讳,是和吴莎一样的特殊之人。
吴莎本以为青年是来占据她的身份、抢走圣女身边的位置的。
但是每次她和圣女谈笑,青年都只是坐在一边,静静聆听。吴莎总会刻意聊一些女生之间的私密话题,青年也会识趣地离开,只远远地陪伴。
吴莎渐渐对他改观。神鸢殿三人组就此成立。
青年天赋异禀,刚出生,精神体就是S级。但他从未展露过自己的精神体,也未聊过精神体的进化能力。
和圣女一样,他们两个拥有最强精神体的人总是对此闭口不谈。
想来,圣女和青年是为了她的体面。她太弱了,精神体甚至触摸不到B级的边缘。
那实在是美好烂漫的时光。圣女和青年都是心思细腻之人,吴莎有意维护这段友谊,他们三个人实打实地欢笑玩闹了整整三年。
变故是在圣女十七岁那年。
“生孩子?你们疯了吗?!”伴随着一声不可置信的怒喝,吴莎已如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母狮骤然跃起,椅子腿与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她一掌狠狠砸在桌面上,震得所有杯盘嗡嗡作响。
“她才十七岁!你知道怀孕这件事会对她的身体造成多大的损害吗?!”
“吴莎。”祭司长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扣了两下桌面,声音低沉。不怒自威。
“我这是在通知,没有你反驳的份。圣女享受了我们那么多资源,也该为我们付出什么。只是要求她生一个孩子,延续神鸟的血脉,何必那么抗拒?”
只是?
吴莎心里讥讽,一个连这项能力都没有的人,有什么资格在这里逼逼赖赖?
吴莎很难想象,仙女般的圣女,那么完美的圣女,带着神性的圣女,要躺在床上,肚子大得骇人,生活都不能自理。要被人开膛破肚,要过鬼门关,要流一地的血。
祭司长只是来通知吴莎,让她平日多注意些,多劝圣女早日怀上子嗣。圣女不愿意,那就用些手段让她不得不愿意。
祭司长走后,吴莎已然将刀藏在腕内。
她想的很清楚。
如果那个青年真的要霸王硬上弓,她不介意去掉多余的那二两肉。
事情并没有走得这么极端。
神鸢殿三人组胆大包天,瞒了一件大事。
圣女和青年假装已有恋情,扮了一副相濡以沫的样子给旁人看。吴莎则运用各种小手段,让其他神侍相信了圣女已有身孕。
三人再如何投机取巧,纸再如何厚,也包不住火。
但恰逢一件对埃尔塔文明来说千年难遇的大事发生了,转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当时正值夏末,一艘外星文明的科研船出现在埃尔塔星。
祭司长亲自带队迎接这群和他们长相极其相似、但身高偏矮的天外来客。这群矮人拥有远比他们发达的高科技,自称“人类文明”,有的人身旁也跟着一只精神体。
只是实力太弱了,对于A级、S级精神体遍地跑的埃尔塔人来说,这些矮人的精神体还不如他们那的三岁小孩。
这群人对埃尔塔人的精神体格外感兴趣,对他们如何提高精神体实力更感兴趣。祭司长自然不愿让这群人得知埃尔塔文明的秘密,一直同这群人周旋敷衍。
这群矮人也不甘示弱,就地扎根,誓要找出真相。
其中有一个底层科研人员,他没有将重心放在埃尔塔人的精神体上。
他对埃尔塔人的圣女更感兴趣。
他同圣女聊外面的文明,聊天上的星空,聊人类的各大星系,聊觉醒者的最大基地——黑塔,和附属军校海利恩佩斯。
“海利恩佩斯军校的名字取自拉丁文的‘向日葵’,它的校徽上也刻着向日葵的花纹。军校创始人希望军校学生们能像向日葵,始终面朝太阳,拥有对梦想、目标或信念的执着追求,并为此不懈努力。”
这个男人谈不上多帅气逼人,只能说是还算好看。他同圣女谈论这些,也没怀抱着传播人类文化的崇高想法,而是喜欢看到一个沉鱼落雁的美女一直专注地看着自己,眼中满是对他的仰慕。
吴莎曾无数次私底下吐槽过——圣女那哪是对这个男人的仰慕,那是对知识的仰慕。
埃尔塔人从未出过本土星球,也不能得知这些跳出星球才能获悉的知识。
对于梦想是星辰大海的圣女来说,这个平庸的男人有一股独特的魅力。
时间一转临近神鸟祭,圣女不得不在衣服里塞一个枕头,伪装自己的孕相。
“孕期”就这么被三人拖了十月,再难伪装之际,青年不知从哪家亲戚骗来一个婴儿,强行将这个长达一年的谎言圆上。
那个科研人员不知看出什么门道,竟也帮着三人完善这个弥天大谎。
圣女诞下了自己的子嗣,祭司长终于没了顾虑,在圣女十八岁生日之后,敲锣打鼓地准备神鸟祭。
神鸟祭前夕,祭司长站在圣女殿内,讲述神鸟祭的步骤——【请吉】【祭礼】【请神】【悦神】【食吉】。
吴莎听得头晕,昏昏欲睡。圣女坐在一侧,笑着挠了挠她的脸。青年忙着照看那个总是半夜啼哭的婴儿,焦头烂额,时不时朝圣女投过来一眼,那一眼里饱含爱慕。
没人不爱圣女,她温柔,坚韧,强大,漂亮,聪颖,善良,勇敢,所有美好的词安在她身上都不为过。
小镇里的所有人是如此,吴莎是如此,青年是如此,那个科研人员也是如此。
他们的爱慕货真价实,无人质疑。
所以,吴莎从未想过,埃尔塔人要在神鸟祭上,杀了圣女。
埃尔塔前尘篇上下两章主要讲主角母亲在埃尔塔文明的故事,把神鸟祭的真相和之前发生的事捋一下[三花猫头]
下章结束前尘篇,双言会面~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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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第 4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