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的更声尚未敲响,摄政王府内的血腥气已经弥漫开来,混杂着初雪的清冷,凝成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前院的厮杀声渐歇,只余下伤者断续的呻吟在寒风中飘荡,如同鬼魅的低语。
黎玦与顾长渊并肩立在廊下,望着院中横七竖八的尸体。玄影正在带人清理战场,每一个动作都透着经年累月磨砺出的肃杀。
“二十三具尸体,皆是死士。”玄影单膝跪地,声音平稳无波,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公务,“兵器上淬了剧毒,与赫连博所中之毒,系出同源。”
顾长渊眸光未动,只淡淡问道:“可查出来历?”
“其中三人手腕有梅花烙印,是惊阙的人。其余二十人…”玄影略一停顿,目光几不可察地扫过黎玦,“是北陵死士。”
刹那间,所有或明或暗的视线都聚焦在黎玦身上。他却只是淡淡地扫过那些僵硬的尸体,语气平静得听不出一丝波澜:“不是北陵皇室的死士。”
墨珩挑眉,语带质疑:“殿下如何肯定?”
黎玦未答,反而缓步上前,蹲下身,毫不避讳地掰开一具尸体的嘴。“北陵皇室训练的死士,出征前皆会在舌下藏入‘归尘’剧毒,以防被俘泄密。”他指尖微动,从尸身齿间拈出一枚几近透明的细小囊袋,“而这些人的毒囊,都藏在齿间。手法虽像,细节却露了破绽——这是有人刻意模仿,想要嫁祸,挑起两国争端。”
顾长渊若有所思,指尖轻轻摩挲着掌心的沉香木珠:“看来,有人已经迫不及待了。”
就在这时,一名侍卫步履匆匆而来,神色惶急:“王爷,宫中来信,祭天大典提前了!”
众人皆是一怔。祭天大典历来在冬至日举行,庄严隆重,准备繁复,如今距离冬至尚有整整十日,突然提前,必有蹊跷。
“谁下的令?”顾长渊沉声问,声音里透出不容置疑的威压。
侍卫双手奉上一封密信,声音发紧:“是太后的懿旨。说是…说是昨夜观星,天象有异,紫微晦暗,需提前祭天以安民心。”
黎玦与顾长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太后久居深宫,潜心礼佛,从不问政事,此时突然以天象为由插手祭天大典,其中古怪,不言而喻。
“准备进宫。”顾长渊当机立断,玄色大氅在风中划出冷硬的弧度,“玄影,加派人手,护卫四方馆。”
“不必。”黎玦突然开口,声音清越,打破凝滞的空气,“我随王爷一同进宫。”
墨珩立刻皱眉反对:“殿下,宫中此刻危机四伏,您身份特殊,实在不宜涉险…”
“正因危机四伏,才更不能退缩。”黎玦打断他,抬手整理着方才因戒备而微皱的染血衣袖,动作从容不迫,“况且,我很好奇,这场精心排布的戏码,究竟要如何演下去。”他抬眼看向顾长渊,目光澄澈而坚定,“或许,我正是那破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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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初刻,皇城钟鼓齐鸣,庄严肃穆。铅灰色的天幕下,百官穿着厚重的祭服,沿着被宫人清扫出的汉白玉阶,如蚁群般缓缓而上。黎玦依旧是一身象征北陵质子的素青正装,立在祭坛东侧显眼的位置,与顾长渊相隔不过数步。那抹素青在朱紫辉映中,孤直而刺眼。
祭坛四周禁军林立,甲胄鲜明,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戒备森严得连一只飞鸟都难以潜入。然而黎玦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些投注在他身上的目光——来自暗处,来自那些低垂的眼睑之下,充满了审视、猜疑,以及冰冷的杀意。
祭乐恢弘响起,太后携年仅垂髫的小皇帝登上祭坛。年过四十的太后保养得宜,凤冠霞帔,威仪十足,凤眸扫过台下百官,带着母仪天下的雍容。然而黎玦却敏锐地注意到,她执着三炷清香的手,在宽大的袖口掩盖下,正难以自抑地微微颤抖。
“吉时到——”礼官拖长了声音,尖细的嗓音在空旷的祭坛上空回荡。
就在祭酒即将洒向青铜祭鼎的刹那,异变突生!
一支淬着幽蓝寒光的弩箭,如同毒蛇般破空而来,角度刁钻,速度惊人,直取黎玦后心!电光火石之间,一道白影倏然而至,快得只留下一抹残影。竟是本该在肃王府养伤的凤峤!他不知从何处现身,于千钧一发之际,徒手精准地抓住了那支去势凶猛的毒箭!箭镞距离他的掌心不过寸余,冰冷的冥羽标记触目惊心。
“有刺客!护驾!”禁军统领厉声高喝,坛下顿时一片骚动。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事发生了。凤峤握着那支毒箭,仿佛感受不到掌心被箭刃划破渗出的血珠,缓缓转身,清冷的目光如冰锥般刺向祭坛西侧的王尚书:“王大人,这份‘厚礼’,凤某…记下了。”
王尚书脸色剧变,肥硕的身体肉眼可见地颤抖起来,色厉内荏地喝道:“你…你胡说什么!血口喷人!”
凤峤并不与他争辩,反而举起毒箭,对着阴沉的天光细细端详。箭镞上刻着的冥羽标记,在昏暗光线下依然清晰可见,泛着死亡的幽泽。“幽冥司的‘冥羽箭’,造价不菲,辨识度极高。”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玉石相击,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却不知,怎会从王大人家养侍卫所用的弩机中射出?”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于面如死灰的王尚书。
就在众人被这一变故吸引全部注意力时,祭坛四周突然“嘭”地数声,升起数股浓密的白色烟雾!烟雾迅速弥漫,带着刺鼻的气味,瞬间遮蔽了视线。烟雾中传来兵刃相交的铿锵之声,夹杂着侍卫的怒喝与惊呼,场面彻底失控。
黎玦下意识欲动,手腕却被一只温热有力的大手牢牢按住。顾长渊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镇定:“别动,这是调虎离山。”
果然,烟雾稍散时,祭坛中央已多了一抹刺目的鲜红。梅使一袭红裳,宛如雪地中绽放的毒蕊,立在祭坛正中,手中捧着一个描金绘凤的精致锦盒。
“惊阙梅使,奉主上之命,特来献礼。”她嫣然一笑,眼波流转间媚意横生,却让人无端生出寒意。锦盒打开,里面铺着明黄绸缎,盛放着一枚玉珠——其大小、质地、色泽,竟与黎玦怀中那枚一般无二!
满场哗然!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涌起。
黎玦下意识地按住袖中的玉珠,清晰地感觉到它正在微微震动,与锦盒中那枚玉珠产生了一种奇特的、令人心悸的共鸣。
“很惊讶吗,黎殿下?”梅使轻笑,语气带着猫捉老鼠般的戏谑,“北陵皇室的圣物‘阴阳和合珠’,本就该有一对。阳珠主生,掌皇陵之钥;阴珠主死,控地脉之煞。殿下手中的是阳珠,而我手中的…是阴珠。”她把玩着那枚阴珠,指尖萦绕着不祥的气息。
顾长渊上前一步,玄色祭服在风中拂动,气势如山岳般沉稳:“你们究竟意欲何为?”
“很简单。”梅使把玩着阴珠,笑容甜美而残忍,“请摄政王即刻下令,处死北陵质子黎玦。否则…”她突然将阴珠高高举起,声音陡然转厉,“我便引动地脉煞气,让这满城百姓,为黎殿下陪葬!”
阴珠在昏暗天光下泛着诡异幽芒,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坛下群臣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惊恐高喊“不可”,有人面露犹疑,窃窃私语声更甚。
黎玦忽然笑了,那笑声清越,在一片恐慌中显得格外突兀:“梅使莫非忘了?古籍有载,阴珠虽能引动地脉煞气,却需以至阳之气为引,方可激发。没有我手中这枚阳珠共鸣,你手中的阴珠,不过是块品相尚可的顽石罢了。虚张声势,也要做得像样些。”
梅使脸色微变,显然没料到黎玦对玉珠特性如此了解,却强自镇定:“黎殿下果然博闻强识。不过…”她突然击掌三下,清脆的掌声在寂静的祭坛上回荡。
两名黑衣人应声从烟雾残余处走出,押着一人。那人浑身浴血,发冠散落,正是肃亲王墨珩!他显然经过一番苦战,气息粗重,却仍挣扎着抬起头,怒视梅使。
“现在呢?”梅使轻笑,语气志在必得,“用你手中的阳珠,换肃亲王的命。这个交易,黎殿下以为如何?”
一直沉默立于一旁的凤峤瞳孔骤缩,下意识地上前一步,素来平静无波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清晰的裂痕,担忧与焦灼交织。
黎玦与顾长渊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异变再生!
本该被牢牢制住、气息奄奄的墨珩,眼中猛地爆射出精光!他暴喝一声,体内内力轰然爆发,瞬间震开钳制他的两名黑衣人!动作如雷霆般迅猛,反手便扣住两人咽喉,将其制住!与此同时,祭坛四周的屋顶上、回廊间,如同鬼魅般冒出无数身着轻甲、手持劲弩的弓箭手,冰冷的箭簇在阴沉天光下闪烁着寒芒,齐刷刷对准了祭坛中央的梅使!
“你以为,”墨珩抹去唇边血迹,尽管狼狈,眼神却锐利如刀,带着讥诮的冷笑,“本王会这么轻易中你的圈套?”
梅使面色终于大变,娇媚的笑容僵在脸上:“你…你是故意的?”
“不然,怎能引出你这条藏头露尾的大鱼?”顾长渊缓缓抬手,声音冰冷如铁,“放箭!”
一声令下,箭雨如同飞蝗般倾泻而下,带着凄厉的破空之声,直射梅使!梅使身形急转,红裳翻飞,如同狂风中的花瓣,险之又险地避过致命袭击,袖中挥出阵阵毒粉,试图阻挡。
混乱中,她恨恨地瞪了黎玦一眼,突然将手中的阴珠奋力掷向黎玦:“既然你们想要,那就还给你们!”
两枚玉珠在空中划出弧线,骤然相撞!
“嗡——”
并非预想中的金玉之声,而是一阵低沉浑厚的嗡鸣。两珠相触的瞬间,爆发出刺目欲盲的强烈光芒!那光芒并非纯白,而是交织着温润的月白与幽冷的玄青,如同一个小小的太阳在祭坛上炸开!所有人都被这强光所慑,下意识地闭眼或抬手遮挡。
待光芒渐散,众人勉强睁眼望去,梅使已不见踪影,只余下满地狼藉和惊魂未定的百官。而在祭坛中央,两枚玉珠静静躺在金砖地上,不再分离,竟是完美地合二为一,形成一枚更大的、通体流光溢彩的宝珠。珠身之上,原本模糊的纹路变得清晰无比,蜿蜒勾勒出一幅繁复而精密的地形图。
黎玦快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枚合一的玉珠。指尖触及珠身的瞬间,一股温热磅礴的信息流如同涓涓细流,涌入他的脑海。他震惊地看着珠身上浮现的立体图案,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这是…北陵皇陵的完整舆图!包括所有已知的陵寝,以及…地下深层从未示人的秘道结构与机关总枢!”
顾长渊走近,垂眸凝视着黎玦掌中那枚焕然一新的玉珠,深邃的眸中暗流汹涌。许久,他缓缓抬眸,望向北方,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宿命般的慨然:
“看来,这场北陵之行,你我…是非去不可了。”
坛下,风雪骤急,吹得人衣衫猎猎,寒意彻骨。而合一的玉珠在黎玦掌心,温润生光,仿佛指引着一条通往未知与真相的漫漫长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