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内的空气仿佛再次凝结,比外面的冰雪还要寒冷。篝火的光芒跳跃着,映照在每一张神色各异的脸上,最终都汇聚到温景行那里。那枚刻着玄鸟图腾的骨片,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有千斤之重。
墨珩的手已经按在了刀柄上,眼神凌厉如刀,先前对温景行医术的感激,在此刻被浓浓的怀疑取代。苏云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目光中充满了审视。连玄影都微微调整了站姿,隐隐封住了温景行可能的退路。
只有顾长渊,虽然脸色因伤势和疲惫而苍白,但眼神依旧沉静,他看向温景行,没有质问,只是平静地开口:“温太医,看来这北境之地,与你的渊源,比你说的更深。”
温景行握着那枚骨片,指尖微微泛白。他抬起头,脸上惯有的温润笑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追忆、痛楚与一丝释然的情绪。他并没有试图辩解,而是轻轻摩挲着骨片上的玄鸟刻痕,声音低沉而清晰:
“是。北陵温氏,是我的母族。”
他顿了顿,仿佛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在揭开一道陈年的伤疤。“我的母亲,是北陵温氏最后一任族长的幼妹。三十多年前,温氏因卷入一场失败的政变,被北陵王庭下令清洗,几乎满门覆灭。母亲在忠心仆从的护送下,侥幸逃出生天,一路颠沛流离,最终隐姓埋名,进入大晟,嫁入京城温家。”
他的目光扫过那几张兽皮上的图画。“温氏一族,在北陵世代掌管祭祀与医药,尤其精通化解各种奇毒蛊术。这座废弃的营地,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温氏先祖还在北陵担任‘雪山巫医’时,用于巡诊和采药的一处临时据点。这些兽皮上记载的,或许是某种古老的祈福仪式,或者……是与雪山、与皇陵相关的隐秘知识。”
他看向顾长渊,眼神坦诚:“王爷,殿下,我温景行若有异心,这一路上有无数的机会可以下手,又何必屡次救治诸位?我隐瞒身世,只因这是母亲临终遗命,她希望我远离北陵纷争,平安度过一生。我习医,一方面是天性使然,另一方面,或许也是血脉中无法割舍的传承。”他的目光最后落在那名受伤影卫青黑的腿上,“比如他所中之毒,若我温氏传承的典籍尚在,或许能有比七叶莲和冰魄草更有效的解法。”
屋内一片寂静。温景行的叙述合情合理,语气中的沉痛不似作伪。更重要的是,他一路上的行为,确实无可指摘。
黎玦看着温景行,想起了他之前对北陵皇室秘辛的了解,对幽冥引等毒物的熟悉,此刻都有了答案。北陵温氏,这个几乎湮灭在历史中的名字,竟然以这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们面前。
“温氏……精通化解奇毒蛊术?”顾长渊捕捉到了关键信息,他的目光锐利起来,“那么,对于‘幽冥引’的余毒,温太医是否有比太医院更好的办法?”
这才是核心问题。信任与否,有时更需要现实的筹码。
温景行沉吟片刻,道:“幽冥引霸道无比,彻底根除需要特定的主药。但根据温氏残存的记载,有一种‘金针渡穴,引导归元’之法,配合几种北地特有的辅药,或可将其余毒暂时封于一处窍穴,使其不再侵蚀心脉,延缓发作,为寻找主药争取更多时间。只是……此法颇为凶险,施针者需对内力掌控达到极致,且过程中,中毒者需承受极大的痛苦。”
他看向顾长渊:“王爷若信我,可愿一试?”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顾长渊身上。这是一场赌博,将自身的安危交到一个刚刚被揭露与北陵有深厚渊源的人手中。
顾长渊几乎没有犹豫,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近乎桀骜的弧度:“本王这条命,本就是捡回来的。有何不敢?温太医,需要准备什么,尽管开口。”
这一刻,他展现出的不仅是魄力,更是一种对局势精准的判断和对温景行某种程度上的信任。与其让幽冥引如附骨之疽般不断消耗自己,不如冒险一搏。
黎玦的心提了起来。他看着顾长渊苍白却坚定的侧脸,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没有任何立场,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他只能握紧袖中的手,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温景行不再多言,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他那一套最为精细的金针,又让苏云晚帮忙,将他之前收集的几种北地草药研磨成粉,用烈酒调和。
施针就在石屋内进行。顾长渊褪去上衣,盘膝坐在火堆旁,露出精壮却因毒素而略显晦暗的背脊。温景行凝神静气,指尖捻动着细长的金针,内力灌注其中,针尖微微震颤。
第一针落下,刺入顾长渊后背心俞穴!
顾长渊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渗出豆大的汗珠,但他咬紧牙关,硬是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温景行下针如飞,动作精准而稳定,每一针都蕴含着精妙的内力,引导着顾长渊体内那顽固的余毒,向着特定的窍穴汇聚。
屋内鸦雀无声,只有金针破风的细微声响和柴火燃烧的噼啪声。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这惊心动魄的一幕。
黎玦站在不远处,目光紧紧锁定在顾长渊身上。他看到顾长渊的背肌因极致的痛苦而剧烈痉挛,看到汗水浸湿了他的黑发,顺着紧抿的唇线滑落。他看到顾长渊放在膝盖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甚至微微颤抖。
一种陌生的、揪心的感觉攫住了黎玦。他忽然意识到,这个一直表现得强大无比、仿佛无所不能的男人,也会痛,也会脆弱。而这种认知,让他心中某种坚冰一样的东西,正在悄然融化。
当最后一根金针落下,温景行已是满头大汗,脸色比顾长渊好不了多少。他迅速将调好的药泥敷在顾长渊背上几处关键穴位,然后用掌心抵住其灵台穴,缓缓输送内力,进行最后的引导和稳固。
整个过程持续了近半个时辰。
当温景行终于收针,长长吁出一口气时,顾长渊猛地向前一倾,一口暗沉近乎黑色的淤血喷了出来,溅在面前的灰土上,发出“嗤嗤”的轻响,带着一股腥臭之气。
“王爷!”黎玦几乎是下意识地冲上前两步,扶住了顾长渊摇摇欲坠的肩膀。
顾长渊借着他的力道稳住身形,剧烈地喘息着,但脸色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一丝血色,虽然依旧疲惫,但眉宇间那股萦绕不散的青黑之气,确实淡去了不少。
“感觉如何?”温景行声音虚弱地问道。
顾长渊缓过一口气,感受了一□□内,那股时刻灼烧经脉的阴寒刺痛感减轻了大半,虽然内力因此次治疗消耗巨大,但身体却轻松了许多。他看向温景行,目光复杂,最终化为简洁的两个字:“多谢。”
这一声谢,意义非凡。它不仅仅是对医术的认可,更是对温景行身份的某种接纳和信任的初步建立。
温景行疲惫地笑了笑,摇了摇头。
黎玦扶着顾长渊的手,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重量和尚未平息的轻微颤抖。他没有立刻松开,直到顾长渊摆了摆手,示意自己可以,他才缓缓放开,退后一步,心中却如同放下了一块大石。
危机暂时解除,信任的裂缝被艰难地弥合了一些。然而,那枚玄鸟骨片和兽皮图画,却揭示了更深层的问题——温氏与皇陵,与北陵古老的秘密,究竟有何种关联?这看似偶然的发现,是命运的指引,还是另一张无形大网的一部分?
石屋外,风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惨淡的月光透过没有窗纸的空洞,洒进屋内,与篝火的光芒交织,映照着每一张疲惫而心事重重的面孔。
皇陵依旧遥远,而通往它的路上,铺陈的不仅是冰雪与杀机,还有这些被时光掩埋,却又悄然浮现的……宿命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