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居安是在一个深夜醒来的。
消毒水的味道顽固地盘踞在鼻腔,但更清晰的是身体内部传来的、熟悉的空虚和钝痛。
他躺在病床上,耳边似乎还残留着陆子昕绝望的嘶吼和林山医生严肃的话语。
“骨髓移植”、“生命倒计时”……这些词语像冰锥,一次次凿击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
黑暗中,他睁着眼,望着天花板模糊的轮廓,思绪前所未有的清晰。
蒋其明的疯狂让他恐惧和厌恶,他绝不能再与那个男人有任何瓜葛。而陆子昕……他的子昕。
那个本该站在无影灯下挽救生命,那个本该是亚洲商会未来继承人的、光芒万丈的陆子昕。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守在一个时日无多的病人身边,被拖累,被消耗,眼里布满红血丝,衣衫沾满绝望的血迹。
是自己,成了陆子昕完美人生唯一的污点,最大的拖累。
爱一个人,怎么忍心看他为自己坠入泥潭?
一个念头,在疼痛的间隙里破土而出,迅速疯长——离开。
他必须离开。
离开蒋其明的纠缠,更重要的,是离开陆子昕的世界。
让陆子昕回到他原本的轨道上去,那里应该有更广阔的天空,而不是被自己这艘即将沉没的破船牢牢拴在岸边。
这个决定像一把烧红的刀,切割着他的五脏六腑,带来近乎窒息的痛楚,却又有一种奇异的、解脱般的平静。
天快亮时,护士交接班的短暂间隙,他拔掉了手背上的留置针,忍着眩晕和虚弱,扶着墙壁,一步步挪出了病房。
他身上只有病号服口袋里的一点零钱,是之前换衣服时无意中放进去的。
他用这点钱,在一个早起的摊贩那里买了一件最便宜的、宽大到不合身的外套,换下了显眼的病号服。
然后,他走向了长途汽车站,买了一张即将发车的、前往未知目的地的车票。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禹州是回不去了,那里有太多他和陆子昕的回忆,如果自己回去,陆子昕肯定能找到他。
他只想找一个安静的、陌生的、自己喜欢的地方,度过可能所剩无几的时光。
大巴车颠簸着,窗外的景物从繁华都市逐渐变为田野乡村。
身体的疼痛和极度的疲惫让他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意识浮沉间,脑海里闪过的,全是陆子昕的脸——他微笑的样子,他专注工作的样子,他紧张地看着自己的样子……最终,定格在他通红的、绝望的双眼。
心口的绞痛,远比身体的病痛更甚。
车子在一个叫做“桦县”的小站停了下来。
宋居安跟着稀稀落落的乘客下车,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这里空气清新,节奏缓慢,古老的建筑带着岁月沉淀的宁静。
就是这里了吧。他几乎在一瞬间就喜欢上了这个地方。
他用身上仅剩的钱,租下了一个老街里小小的民宿阁楼。
房间不大,但有一个朝南的窗户,阳光能洒满整个房间。
他需要活下去,至少,需要钱来买药。
幸运的是,他在一家颇有格调的清吧,找到了一份大提琴驻场演奏的工作。
老板是个温和的中年人,看他身体似乎不太好,但被他的琴技和那份沉静的忧郁气质打动,答应让他每晚弹奏两小时,薪酬虽不高,但足以维持他在这里的基本生活和药费。
日子仿佛真的平静下来。
他按时吃药,或许是因为离开了京州市那些纷扰的人与事,精神上不再紧绷,那些蚀骨的疼痛,竟然真的减轻了不少,虽然虚弱依旧,但至少不再时时刻刻被剧痛折磨。
有一天晚上下班回去,在巷口,他听到微弱的猫叫声。
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色小奶猫蜷缩在纸箱里,碧蓝的眼睛怯生生地望着他。宋居安蹲下身,与它对望了片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它抱回了家。
他给它取名“雪球”,笨拙地学着喂养、清理。看着雪球一天天变得活泼,会蹭他的裤脚,会在他弹琴时安静地趴在旁边,宋居安荒芜的心里,似乎也照进了一点点微光。
他试图用这种平静的、与世隔绝的生活,来埋葬过去,也埋葬那个名叫陆子昕的人。
与此同时,京州市。
陆子昕在宋居安失踪后,经历了最初几天疯狂的寻找。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几乎将京州翻了过来,却一无所获。宋居安像是投入大海的一滴水,彻底消失了痕迹。
绝望到极致之后,陆子昕陷入了一种可怕的平静。
他没有崩溃,没有歇斯底里,他只是回到了医院,恢复了以往的生活。每天按时上班,接诊,查房,参加病例汇报,站在手术台前。他表现得甚至比过去更加专业、冷静、高效。只有靳泽轩和纪宴辞这些最亲近的朋友才知道,那平静的表象下,是何种惊涛骇浪。
他们看着陆子昕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投入工作,不给自己任何喘息的时间。他瘦了很多,眼神深处是化不开的沉郁和疲惫,但他从不提及宋居安的名字,仿佛那个人从未在他的生命中出现过。
这是一种冷静的发疯。他用规律的、忙碌的、属于医生陆子昕的生活,强行封印着那个因为失去宋居安而濒临破碎的灵魂。
直到半年后,医院有一项基层医疗指导任务,需要派遣专家前往周边几个县级的医院进行技术交流和指导。名单里,赫然有陆子昕的名字。负责排班的领导考虑到他这半年来的“稳定”表现和出色的专业能力,将这个任务交给了他。
其中一站,就是桦县。
陆子昕没有异议,平静地接受了安排。对他而言,去哪里并没有什么区别。
桦县的春天,比京州来得更温柔一些。
宋居安的生活已经形成了固定的节奏。白天在家休息,看书,逗弄雪球,傍晚去清吧弹琴。他的琴声里,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忧伤,却意外地契合了这家清吧的氛围,吸引了一些固定的听众。
生活突然变成了他想要的模样。
宋居安想着,自己这样死去,也还不错。
“陆子昕,最近还好吗”
宋居安的生活在桦县逐渐沉淀出一种近乎透明的平静。
白天,他在租住的民宿阁楼里休息,阳光透过朝南的窗户洒进来,暖融融地照在地板上,也照在蜷缩在他脚边打盹的雪球身上。
小家伙被他养得毛色雪白蓬松,碧蓝的眼睛像两汪清澈的湖泊,给这间寂静的小屋带来了不少生机。
这天,他感觉有些胸闷,气短,心跳也比平时快了些。犹豫再三,他还是决定去一趟桦县人民医院。他习惯了这里医生的寻常问诊,开些常规药物,这里没人知道他那复杂沉重的过去,只当他是个在此地静养的、身体孱弱的普通青年。
挂了内科的号,他安静地坐在诊室外的长椅上等待。午后的阳光透过走廊窗户,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他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模拟着琴键的起伏。
诊室的门开了,前一位病人拿着病历走出来。护士在门口叫了他的名字:“宋居安。”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推开那扇浅绿色的门,走了进去。
诊室里弥漫着淡淡的消毒水味道,阳光被百叶窗切割成一条条,落在干净的地面上。一位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正背对着他,低头在洗手池边洗手,水流声哗哗作响。医生肩背挺拔,身形有些清瘦,正用消毒毛巾仔细擦拭着手指。
“请坐,哪里不舒服?”医生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来。
就在他转身,目光落在宋居安脸上的那一刹那——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按下了暂停键。
空气凝固,声音消失。
宋居安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电流从头顶瞬间窜至脚底,四肢百骸都在刹那间僵硬。他怔怔地看着那张刻骨铭心的脸——陆子昕!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不是应该在京州中心医院吗?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偏远小县的诊室里?!
陆子昕也彻底僵住了。他手中捏着的毛巾掉落在桌面上,发出细微的声响,却如同惊雷般炸响在死寂的诊室里。他那双总是冷静、甚至在过去半年变得过分淡漠的眼眸,此刻瞳孔剧烈收缩,里面翻涌着滔天巨浪——震惊、难以置信、失而复得的狂喜、以及被深深压抑的痛苦,所有情绪如同火山喷发,瞬间将他吞没。
他设想过无数种找到宋居安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是在这样一个寻常的午后,在他临时工作的诊室里,以这样一种方式,猝不及防地重逢。
最先认出彼此的,或许不是视觉的确认。
而是那颗在胸腔里失控狂跳的心脏。
咚!咚!咚!
宋居安能清晰地听到自己震耳欲聋的心跳声,几乎要冲破喉咙。他看着陆子昕,对方瘦了,下颌线条更加分明,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意和清冷,但那深邃眼眸中此刻迸发出的、几乎要将他灼伤的热度,却和半年前毫无二致。
陆子昕的喉结上下剧烈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酸涩的感觉直冲鼻腔。他张了张嘴,想喊他的名字,想质问他为什么离开,想问他这半年过得好不好,身体怎么样了……可所有的话语都卡在那里,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他只是那样死死地、贪婪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半年的空白一眼填满,仿佛生怕眼前的人只是一个幻觉,一眨眼就会消失。
宋居安在他的目光下无所遁形。他看到了那双眼底深藏的痛楚和难以置信的惊喜,这比他预想中的任何责怪都要让他心痛。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几乎想要立刻转身逃离。
“居安……”
终于,一声极度沙哑、带着微不可察颤抖的低唤,从陆子昕的喉间艰难地溢出。这两个字,仿佛承载了半年的思念与绝望,重若千钧。
宋居安浑身一颤,所有试图逃离的力气在这一声呼唤中消散殆尽。他站在原地,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嘴唇微微翕动,却同样发不出任何声音。
狭小的诊室,成了两人目光交织、情绪无声爆炸的舞台。半年的分离,刻意的逃离,疯狂的寻找,强装的平静,都在这一眼对视中,土崩瓦解。
重逢,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不合时宜,却又如此……命中注定。
陆子昕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情绪,他迈开脚步,一步步走向宋居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又像是踏过了半年的漫长光阴。
他停在宋居安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微微颤抖的睫毛,能感受到他清浅而紊乱的呼吸。他抬起手,似乎想碰碰他的脸,确认他是真实存在的,但手指在空中停顿了片刻,最终还是克制地落在了他瘦削的肩膀上。
那触碰轻得像羽毛,却带着滚烫的温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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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chapter 4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