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瑟薇在艾瑞丝严苛的指导下,魔法造诣以惊人的速度增长。她的天赋如同深埋的矿脉,被艾瑞丝那冰冷锐利的目光和不容置疑的要求强行开采、淬炼。她能轻易感知到空气中流淌的魔力溪流,指尖凝聚的光点从微弱到明亮,构筑基础魔法阵列的速度越来越快,精准度越来越高。艾瑞丝冰灰色的眼眸中,偶尔会掠过一丝极淡的、转瞬即逝的认可,这已是她能给予的最高褒奖。
然而,琳瑟薇内心的空洞并未因力量的积累而填满,反而在艾瑞丝那秘银般闪耀的长发映衬下,滋生出了新的、更加尖锐的困惑与不安。
府邸深处,艾瑞丝拥有一间规模惊人的私人藏书室。这里不像魔法协会总部那般弥漫着古老卷轴的尘埃气息,反而异常整洁、有序,如同她本人。高大的书架由深色名贵木材打造,直抵镶嵌着星辰纹路的天花板。书籍按照魔法派系、历史年代、地域种族分门别类,排列得一丝不苟。这里是琳瑟薇除了练习室和卧房外,待得最久的地方。艾瑞丝布置的许多课题都需要她在此查阅资料,她也常常在完成课业后,蜷缩在宽大的、铺着厚厚绒毯的窗边座椅上,借着柔和的光线,翻阅那些厚重的、散发着油墨和羊皮纸气息的典籍。
起初,她只是漫无目的地阅读,试图用知识的海洋淹没心中对母亲的思念和怨恨。她翻阅精灵族的历史,那些记载着森林辉煌时代的篇章,描绘着精灵们如何在古木参天的家园中,与自然共生,拥有着令万物失色的美貌和优雅。书中附有精美的插画,描绘着精灵的日常生活:月下舞蹈的林间精灵有着如瀑布般流淌的翠绿长发;溪边吟唱的湖泽精灵,发丝是深邃如海洋的蓝;驾驭飞鸟的天空精灵,则多是一头灿烂的金发或温暖的栗色……
绿色……蓝色……金色……栗色……
琳瑟薇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划过书页上那些色彩斑斓的精灵形象。她的目光长久地停留在那些发色上,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她站起身,走到藏书室深处一面镶嵌在书架之间的巨大落地镜前。镜面光洁如新,清晰地映照出她的身影。
镜中的女孩,身量抽高了些,精灵特有的纤细骨架已初现端倪。肌肤是精灵族特有的、玉石般的冷白细腻,那双紫色的眼眸,深邃得如同沉静的星湖,此刻却盛满了迷茫与不安,而最刺眼的,是那一头倾泻而下、几乎及腰的长发。
它不是精灵常见的蓝、绿、金或栗色,它是纯粹的银!如同凝固的月光,流淌着清冷而耀眼的光泽。在藏书室水晶灯柔和的光线下,这银发仿佛自带微光,将她整个人都笼罩在一层朦胧而孤高的光晕之中。
琳瑟薇的心猛地一沉。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蔓延。
她猛地转身,目光急切地在浩瀚的书海中搜寻。她抽出一本厚重的《光明种族志》,快速翻到精灵族章节,指尖划过一行行描述精灵生理特征的文字:“……发色多为自然亲和之色,如森林之翠绿、湖泊之深蓝、阳光之金芒、沃土之栗褐……罕见变异者,多与魔力血脉异常相关……”
魔力血脉?
琳瑟薇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藏书室门口。艾瑞丝的身影偶尔会出现在那里,或是来取某本古籍,或是来检查她的进度。每一次出现,艾瑞丝那头同样耀眼、如同月光流淌的银发,都像一道冰冷而强大的宣言,无声地昭示着她体内流淌的、源自传奇**师塞莱斯蒂娅的、无与伦比的魔法力量。那是属于秘银家族的标志,是强大魔法师血脉的象征。
银发……强大魔法师……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猝不及防地钻进了琳瑟薇的心房。
她不是纯血的精灵。
所以……母亲才抛弃了她?
这个念头一旦滋生,便如同藤蔓般疯狂蔓延,瞬间缠绕住她所有的理智。那些被她反复咀嚼、试图压抑的痛苦记忆碎片,此刻被赋予了全新的、更加残酷的解释。
为什么母亲拥有那样美丽渐变的蓝绿发色,而自己却是银发?为什么母亲将她独自丢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交给一个同样拥有银发的姐姐?为什么母亲从不来看她?甚至连书信都吝啬于一句亲昵的问候?
答案似乎昭然若揭,因为她不是母亲期待中的、纯粹的精灵血脉继承者!她是个异类!是个错误!是母亲完美人生中一个无法抹去的瑕疵!这头刺眼的银发,就是她被放逐、被抛弃的铁证!
巨大的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书架上,震落几缕灰尘。镜子里的银发少女,脸色惨白如纸,紫罗兰色的眼眸里充满了惊惶和自我厌恶。她甚至觉得那银发在镜中扭曲、变形,像一条条冰冷的银蛇,嘲笑着她的存在。
“不……不会的……”她颤抖着低语,声音干涩嘶哑,试图说服自己,“母亲……母亲是爱我的……她只是……只是太忙了……”可这辩解在残酷的“证据”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那些每月寄来的、被她抚摸至泛黄的书信,此刻拿在手中,仿佛也失去了温度,字里行间那克制的问候和叮嘱,此刻读来更像是一种疏离的敷衍,一种出于责任而非爱的义务。
强烈的怨恨如同毒藤,缠绕着对母爱的渴望,在她心中疯狂滋长。她恨这头银发!恨它将自己与精灵族割裂开来!恨它成为母亲抛弃自己的理由!更恨那个给予她这头银发、让她陷入如此痛苦境地的未知的父亲或是另一个母亲!她甚至不敢去深想这血脉的另一半来源。这怨恨如此炽烈,几乎要焚烧掉她对瑟蕾娜仅存的、脆弱的思念。
但同时,那份源自灵魂深处、对母亲瑟蕾娜的渴望,并未因怨恨而熄灭,反而在身份认同的崩塌中变得更加扭曲和绝望。她像一个即将溺毙的人,更加疯狂地想要抓住那根名为“母亲”的浮木,哪怕那浮木上布满了将她刺伤的尖钉。她需要证明!证明母亲是爱她的!证明她没有被抛弃!证明这头银发不是她的原罪!
这份渴望与怨恨的剧烈撕扯,让她坐立难安。她无法再平静地待在藏书室,面对着那些似乎都在无声嘲弄她的书籍和镜子。她像一个幽魂,在空旷寂寥的府邸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巨大的落地窗外,那片如同华丽织锦的花园在阳光下盛放,色彩浓烈得刺眼,却无法在她冰冷的心里投下一丝暖意。她走过挂着昂贵壁毯的长廊,脚步声在空旷中激起孤独的回响;她抚摸着冰冷光滑的大理石柱,感觉那寒意直透骨髓。
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追寻着府邸里另一个银色的身影。
艾瑞丝的生活规律得像魔法钟表。清晨在府邸后的花园练习高阶魔法,银发在晨光中如同流动的水银,强大的魔力波动即使隔得很远也能让琳瑟薇感到心悸。上午处理魔法协会通过传讯水晶传来的繁杂事务,眉头微蹙,灰色的眼眸专注而锐利。下午是教导琳瑟薇的时间,在练习室里,她的侧颜在冷光的映照下更显冷冽威严。晚餐总是独自在宽敞却冰冷的餐厅里进行,动作优雅而无声。
琳瑟薇常常躲在巨大的廊柱后,或者厚重的丝绒窗帘的阴影里,偷偷观察着艾瑞丝。她看着艾瑞丝那头和自己如此相似、却象征着强大力量与无上地位的银发,心中翻涌着复杂的情绪。
羡慕。是的,她羡慕艾瑞丝。艾瑞丝拥有无可置疑的尊贵身份,传奇法师塞莱斯蒂娅的女儿,魔法协会未来的会长。她的银发是力量的冠冕,是荣耀的象征,而非耻辱的烙印。她强大、冷静、独立,似乎不需要任何人的爱,也无人敢质疑她的存在价值。她像一座孤高的冰山,矗立在自己的领域里,无人能撼动。
酸楚。更深的是酸楚。同样是银发,为什么艾瑞丝可以如此坦然、如此强大地拥有它?为什么艾瑞丝的母亲为她留下了如此庞大的遗产和尊崇的地位,而自己的母亲却将自己遗弃?艾瑞丝虽然冰冷疏离,但她至少记得自己的母亲,拥有关于母亲的记忆和荣光。而自己呢?只有模糊的背影,冰冷的书信,和这头带来无尽困惑和痛苦的银发!
更让她内心煎熬的是,在那些被身份怀疑和怨恨啃噬得无法入眠的深夜,她不得不承认一个让她倍感羞耻的事实:在这座巨大冰冷的府邸里,唯一能给她带来一丝微弱安全感的,竟然就是这个被她怨恨、被她畏惧、被她暗暗嫉妒的艾瑞丝。
艾瑞丝虽然严厉到近乎冷酷,说话简洁到吝啬,但她从未真正伤害过她。她布置的课业虽然繁重,却精准地挖掘着她的潜力。她提供的魔药虽然味道苦涩,却总能让她疲惫的身体迅速恢复。在她魔力失控时,那道及时出现的、无声无息消弭危险的力量,虽然从未得到过一句解释,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让她知道,至少在这里,在她完成那些该死的魔法练习时,她是安全的。艾瑞丝像一座沉默的灯塔,用冰冷的光芒划定了她活动的范围,也隔绝了外界未知的风暴。
这种认知让琳瑟薇感到一种近乎自我背叛的混乱。她怨恨艾瑞丝的存在占据了母亲的位置,却又不得不依赖艾瑞丝提供的、冰冷秩序下的庇护。她嫉妒艾瑞丝的银发带来的尊荣,却又在艾瑞丝强大的身影里,找到了一丝病态的、扭曲的认同感——看,拥有银发的人,也可以如此强大,如此……被需要。
“母亲……甚至还没有艾瑞丝对我好……”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带着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怨恨。艾瑞丝至少尽到了责任,以一种冰冷的方式。而母亲瑟蕾娜呢?除了那些泛黄的、空洞的书信,她还给了自己什么?只有抛弃!只有遗忘!
可是……这个念头刚升起,立刻又被汹涌的思念和愧疚淹没。不!不能这样想!母亲一定有苦衷!母亲是爱她的!一定是!这银发……或许只是……只是像书里说的,是魔力的象征?或许母亲送她来学习魔法,正是因为发现了她的天赋?
琳瑟薇陷入了无休止的自我怀疑和情感撕扯中。对自身血脉的怀疑,对母亲抛弃行为的怨恨,对母爱扭曲的渴望,以及对艾瑞丝那冰冷庇护的病态依赖,像几条不同方向的毒蛇,在她的灵魂深处疯狂地噬咬、缠斗。她时而对着镜子里的银发少女露出厌恶的表情,恨不得拿起剪刀将它全部剪掉;时而又会神经质地反复梳理它,试图从中找到一丝与母亲相连的证据。她时而憎恨艾瑞丝的冷漠,故意在练习中出错以示反抗;时而又会因为艾瑞丝一句极其罕见的、不带批评的指令而获得一丝可悲的慰藉。
一天下午,琳瑟薇在练习一个高阶的魔力塑形法术。这个法术需要极高的专注力和精微的控制力。她努力回忆着艾瑞丝演示时那行云流水般的动作,试图将无形的魔力凝聚成一只栩栩如生的月光蝶,然而,心中的杂念如同沸腾的潮水,不断地冲击着她的意志。那头银发带来的困惑,对母亲的怨恨与思念,艾瑞丝冰灰色眼眸的注视……种种思绪纷乱如麻。
“专注!”艾瑞丝冰冷的声音如同鞭子抽打在寂静的练习室里。
琳瑟薇身体一颤,指尖凝聚的魔力光团猛地一涨,随即失控地炸开!混乱的魔力流如同失控的刀刃,向四面八方激射!
琳瑟薇吓得闭上了眼睛,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到来。一股强大而稳定的魔力屏障瞬间在她身前展开,如同最坚固的盾牌,将那些失控的魔力乱流无声无息地消弭于无形。
她睁开眼,看到艾瑞丝不知何时已站在她面前几步远的地方。银发无风自动,冰灰色的眼眸如同冻结的湖面,清晰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惊恐又带着一丝倔强的脸。
“你的心乱了。”艾瑞丝的声音依旧没有起伏,但琳瑟薇却从中听出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探究?或者仅仅是陈述事实?
“魔力是意志的延伸,杂念不除,力量终将反噬。”
琳瑟薇咬紧下唇,眼眸里瞬间涌上屈辱的泪水。杂念?她当然有杂念!这头该死的银发!那个抛弃她的母亲!还有眼前这个永远冰冷的姐姐!
“我……”她想反驳,想尖叫,想把心中所有的痛苦和困惑都吼出来。但最终,所有的愤怒和委屈在艾瑞丝那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灰色眼眸注视下,都化作了更深的无力感和自我厌恶。她猛地低下头,银色的长发滑落,遮住了她瞬间变得惨白的脸和汹涌而出的泪水。她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用疼痛来压制喉咙里的哽咽。
艾瑞丝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座散发着寒气的冰山,片刻后,她转身走向练习室的门口,留下一句冰冷的话:“今日练习结束,去冥想,平复你的精神。”
沉重的门扉在艾瑞丝身后关上,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琳瑟薇再也支撑不住,瘫坐在冰冷光滑的地面上。泪水汹涌而出,浸湿了她银色的发梢和昂贵的地板。她蜷缩起身体,将脸深深埋进膝盖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母亲……母亲……为什么给我这头银发?为什么不要我?我到底……是谁?
空旷的练习室里,只剩下少女压抑而绝望的呜咽,和她那头如同诅咒般、在昏暗光线下兀自散发着冰冷微光的银发。孤独如同实质的寒冰,将她紧紧包裹。对自身身份的深刻怀疑,对母爱求而不得的怨恨与更加扭曲的渴望,如同两条淬毒的荆棘,在她稚嫩而破碎的心房里,缠绕得越来越紧,刺得鲜血淋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