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花吟 第29章 风云汇聚

天财赌坊深处，那间隔绝了外界喧嚣的密室内，熏香余韵袅袅。

待洛长离一行人离去后，原本侍立在一旁、毫不起眼的仆从，缓缓抬手，揭去了脸上粘贴逼真的假须，又用袖口拭去刻意涂抹、掩盖真容的深色粉底。一张棱角分明、剑眉星目的面庞显露出来，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锐利的光芒如出鞘之剑，与先前卑微的神态判若两人。

“梅郎，你觉得那少年如何？”祈文君宛如少女般，轻盈地坐到男子膝上，藕臂自然地环住他的脖颈，巧笑嫣然，语气中带着几分娇憨的探询。

这男子，正是外界传言早已葬身洪涛的梅墨渊，亦是如今江湖上神秘莫测的雾鸦司真正的大当家。他此番假扮侍从亲临此地，连赌坊主事江管事亦未察觉分毫。

“你是指那接你一掌的少年？”梅墨渊伸手，宠溺地拢了拢祈文君鬓边些许散乱的发丝，目光中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根骨奇佳，真气沛然，更难得的是那份临危不乱的机变，确是百年难遇的璞玉。我看归月军那位女帅，绝不会轻易放人。”

祈文君闻言，眸中的光彩黯淡了几分，氤氲起一层难以化开的哀愁与追忆，将头轻轻靠在他肩头，声音微哑：“若是……若是我们的孩儿能顺利来到这世间……或许，也会是如此俊朗出色的少年郎……”

梅墨渊手臂微微收紧，将她更深地拥入怀中，指尖轻柔地抚过她的背脊，似要拂去那刻骨的伤痛。“往事已矣，莫要再沉湎伤怀。”

他声音低沉而坚定，“待我们依天机图寻得南欧秘藏，拿到传说中能活死人、肉白骨的奇经丹，定能治好你因当年早产落下的顽疾。”

“梅郎。”祈文君将脸埋在他颈间，声音带着哽咽，“如今雾鸦司在你手中日渐兴盛，我们便这般相守一世，不好么？我可以不要孩子，为何……为何定要卷入那天机图的是非之中？”

“此仇不共戴天！”梅墨渊眼中骤然迸发出噬骨的恨意，旋即又被强大的理智压下，恢复冷静，“何晨光那狗贼构陷之仇，黑天匪趁火打劫之恨，岂能不报？原本欲借秘宝藏宝以图大事，招兵买马，然如今天泉道局势诡谲，何狗贼拥兵数万坐镇荆县，灵泉县更有朝廷禁军虎视，黑天匪总寨位置成谜，数万匪众盘踞山林，皆非易与之辈。”

“探子传回密报。”祈文君抬起头，在他脸颊印下轻柔一吻，语气带着几分快意与骄傲，“莫真与阴十娘已死。黑天五王折去两翼，实力大损。即便那匪首庄洋亲自出手，以夫君之能，杀他亦如探囊取物。”

“你呀……”梅墨渊无奈低笑，收紧怀抱，沉吟片刻，决断道：“计划需变。因时而动，因势而为。夫人，你亲自走一趟，将天机图所载南欧秘宝之秘，悉数告知归月军，并将天机图……拱手奉上。”

“奉天机图？”祈文君微愕。

“不错。”梅墨渊眼中精光闪烁，“好好引导，让归月军这柄利刃，为我们所用，去搅动这天泉道的死水。至于猛虎镖局，”他顿了顿，揉了揉眉心，“不必再行收并之策。观其与归月军主帅关系匪浅，强行动之，恐生变故。传令下去，免去猛虎镖局所有‘通路税’，再让天丰、万才两家安分些，莫要去触猛虎的霉头。”

“我亲自去吩咐，请司使出面调和，务必做得妥帖。”祈文君点头应下。

……

翌日，晨曦微露。

祈文君轻车简从，亲至猛虎镖局拜会。会客厅内，茶香袅袅，她与李晓月相对而坐，直言不讳，将南欧国秘宝的前因后果和盘托出，并将那牵动无数人心的天机图，坦然置于案上。

李晓月目光扫过那奇特的玉石，心中雪亮。

祈文君此举，无非是想借归月军之力，对抗何晨光与黑天匪。

然而，何晨光残杀归月军兄弟，黑天匪荼毒百姓，此二者亦是归月军誓要铲除之死敌。双方目标在此刻殊途同归，利益交织，此番合作，虽是互相利用，却也各取所需。

一番深入商谈，合作细节遂定。

言谈间，李晓月提及此前山谷遭遇八千黑天匪伏击之事。

“李统领以三千之众，大破八千悍匪埋伏，归月军威，果然名不虚传。”祈文君抚掌轻笑，眸中带着探究，“却不知，那领兵的，是黑天五王中的哪一位？”

“其人自称‘毒娘子’阴十娘。”李晓月回忆道。

祈文君眼中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快意。阴十娘，昔日黑天帮元老，因其生性放荡，行事狠毒，屡坏帮规，早已被她驱逐。此女武功虽非顶尖，用毒之术却诡谲狠辣，令人防不胜防，即便祈文君全盛时期，亦不愿轻易招惹。

这祸害，死得好！祈文君唇角勾起一抹冷冽的弧度，复又问道：“那莫真……亦是贵军所斩？”

“莫真是我杀的。”一旁静听的洛长离，忍不住出声。

“你？！”祈文君美眸圆睁，难掩震惊。她虽知洛长离体质非凡，内力远超同侪，但那是凶名赫赫的“黑煞拳”莫真！其拳力刚猛无俦，纯粹比拼内力，即便是梅墨渊，也未必能稳占上风。

见祈文君不信，洛长离便将自己如何设计引诱莫真深入青冥山，如何借三头大虫消耗其战力，娓娓道来。当然，他并未隐瞒最后致命一击乃师尊白曜所为。

李晓月与祈文君听罢，目光中皆流露出赞叹与激赏。祈文君凝视着洛长离尚带几分少年意气的面庞，想到那无缘的孩子，眼神中不禁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慈爱与柔和。

……

接下来的半月，天波道南凌县风云涌动。

祈文君亲率雾鸦司精锐入驻，不仅提供了大量钱粮支持，更以其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为归月军的行动指引方向。

归月军则以南凌县为根基，出兵五千，依照雾鸦司提供的详尽地图与情报，精锐斥候先行探路，大军随后压境，以雷霆之势，连续拔除周边十八处隐蔽的黑天匪寨。一时间，天波道北部诸县匪患为之一清，百姓终得休养生息。

夏渊不顾长兄夏淳的竭力劝阻，执意投身军旅，死缠烂打追随归月军左右。李晓月无奈，只得暂时将他编入洛长离麾下。两位少年英杰并辔驰骋沙场，冲锋陷阵，亲手斩获黑天匪徒近百，声威大震。

……

与天波道如火如荼的剿匪战事相比，数百里外的天泉道灵泉县，却笼罩在一片山雨欲来的压抑之中。

县城内外，军旗林立，甲胄森然。三千天璇卫精锐驻守城内，气象肃杀。城外连绵营寨中，屯驻着从天泉道各县调集而来的援军，林林总总，却不足四千人。

其中，荆县司使何晨光“出力”最勤，派遣了一千兵马“听用”。而白石县司使则干脆以“兵力不足”为由，未发一兵一卒。

何晨光邀功请赏的折子，如雪片般飞至巡道使蒋宪案头。

表面看来，天泉道似已初定，然而蒋宪眉宇间的忧色却一日深过一日。公主下落不明，委托猛虎镖局之事又石沉大海，无一事顺心。

不过月余，他双鬓竟已星星点点染上霜白。此刻，他正对镜整理着身上绯色官袍，心中苦思破局之策。

“蒋大人！”太子陈思衡手持一纸信笺，门也未敲便径直闯入，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阿姐来信了！”

“殿下有消息了？！”蒋宪再顾不得仪态，猛地起身，几乎是抢过太子手中的信纸，迫不及待地展阅。

熟悉的娟秀簪花小楷跃然纸上，落款处盖着“昭璇”朱红圆印，确是公主亲笔无疑。

“白石县…雾鸦司…黑天匪寨…还要我等调查荆县司使何晨光？”蒋宪反复咀嚼着信上内容，眉头紧锁，百思不得其解。公主此举，用意何在？

“蒋大人，还等什么？即刻发兵！”陈思衡摩拳擦掌，跃跃欲试，“由本宫亲自统领，先平白石县，再扫南凌县，将雾鸦司与归月叛逆一网打尽，迎回阿姐！”

蒋宪心中苦笑。雾鸦司尚可图之，那归月军岂是易与之辈？其战力、韧性，某种程度上甚至比黑天匪更为可怕。况且公主信中言辞冷静，并未要求即刻援救，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

正当他沉吟未决之际，门外廊下原本往来穿梭的侍从竟齐齐僵立原地，纷纷躬身垂首，大气也不敢出。一股沉重如山岳、凛冽如寒冰的压迫感，毫无征兆地弥漫开来，令人心悸。

“好侄儿，何事如此喧哗，扰人清静啊？”一道沉闷却中气十足、隐含威仪的声音响起。陈思衡闻声，眉头立刻嫌恶地皱起。

“下官蒋宪，参见康王殿下！”蒋宪心头巨震，慌忙迎上前，躬身行礼。

只见一位身着暗紫锦袍、腹部微隆的中年男子，步履从容地踏入厅中。他目光冷淡地扫过躬身不起的蒋宪，最终落在陈思衡身上时，嘴角勾起一丝玩味的笑意。

此人正是皇帝陈斌的族兄，康王陈靖。

陈靖与有“玉面剑骨”之称的陈斌不同，他其貌不扬，身形矮壮，早年便摒弃陈氏族传剑术，独辟蹊径，苦练刚猛无匹的刀法，自号“天刀王”，在宗室中堪称异类。

陈靖身兼京畿道使令与都指挥使二职，手握除帝都未阳城外的京畿五县，名义上统领京畿道三万余道军，王府中更蓄有三百精锐私兵，权势熏天，堪称宗室第一实权人物。

他身后紧随两人。左侧一位中年男子，身着褐色劲装，身形挺拔如松，背负一杆玄铁长枪，眼神开阖间杀气凛冽，正是天乾“护国八柱”之一，神枪门掌门赵承启。

右侧则是一位明眸皓齿的少女，约莫双十年华，梳着两个俏皮的小圆髻，一身朱红色利落武服，腕束护腕，足蹬乌黑长靴，身姿挺拔，显得干练而飒爽。

“师师？你怎会来此？”陈思衡见到这少女，面露意外，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喜。

“民女祝师师，参见太子殿下。”少女依礼躬身，姿态恭敬，却不着痕迹地与他保持了一段距离。

这祝师师，乃是贞元派掌门祝修慈的独女，不仅尽得“混元神功”真传，亦精通陈氏“落英流光剑法”，更曾得“护国八柱”中多位宗师指点，天资卓绝，武艺博杂精深，在同辈中罕逢敌手，深得皇帝陈斌喜爱，自幼便常出入宫闱，与陈琦婷、陈思衡一同习文练武。

陈靖大马金刀的径自走到蒋宪的案后主位坐下，面色一沉，声如寒铁：“蒋宪，你可知罪？”

蒋宪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额角瞬间渗出冷汗，颤声道：“下官……下官知罪！”

“哼！”陈靖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目光如刀锋般刮过蒋宪，“尔奉皇兄旨意黜置南巡，损兵折将，徒耗钱粮不说，更累及‘八柱’之一的刑无赦身亡，连本王的亲侄女都被归月叛逆掳去，生死未卜！天乾颜面，朝廷威严，尽丧于你手！”

蒋宪以头触地，浑身抖如筛糠，冷汗浸透后背官袍，噤若寒蝉。

“皇兄震怒！”陈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特命本王南下，总领月南六道一切军政要务，便宜行事，以正纲纪！”他话锋一转，厉声质问：“蒋宪，月中道望崖县使令谨遵圣意，欲献上‘天机图’，你取了没有？”

蒋宪呼吸猛地一窒，头皮发麻，颤颤巍巍答道：“下官……下官已委托猛虎镖局押送……只……只是途中，似乎……被劫了……”

“什么？！”陈靖勃然大怒，猛地一掌拍在面前紫檀木案几上。

“咔嚓”一声爆响，那厚实的案台竟应声碎裂，木屑纷飞。

“混账东西！你脑子里装的是草芥吗？”陈靖须发皆张，怒不可遏，“月中道至天泉道，才多远距离？走水路不过数日可达，沿途那些黑天匪，哪个不看你我眼色行事？你到底在怕什么？！”

“下官……下官正是顾虑沿途匪患……”蒋宪魂飞魄散，语无伦次地辩解，“洪江水域不靖，陆路又有归月军地盘阻隔……官军水师、黑天水匪皆不堪大用……听闻猛虎镖局信誉卓著，走水路从未失手，便想花些银钱，以求稳妥速达……”

“废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陈靖怒极，拂袖厉喝，“来人！将这蠢材拖下去，重责五十军棍！而后打入囚车，押解进京，交由行务省总督台严加议处！”

门外值守的天璇卫轰然应喏，如狼似虎般涌入，手中长戟调转，以坚硬的戟杆末端毫不留情的狠狠击打在蒋宪背脊之上。

沉闷的击打声与蒋宪凄厉的惨嚎交织在一起，不过片刻，他后背已是血肉模糊，昏死过去，随即被像拖死狗一般拖离了大堂。

尘埃暂定，然而灵泉县上空，更大的风暴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