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惊鸿照影 > 第3章 第 3 章

惊鸿照影 第3章 第 3 章

作者:缠影Silver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1 10:42:53 来源:文学城

天光未亮,浓墨般的夜色还沉沉地压在北平城的屋瓦上。一声尖锐的哨响骤然划破庆喜班后院的宁静,紧接着便是班主陆永年带着浓重睡意、却如同惊堂木般不容置疑的吆喝:

“起了!起了!都什么时辰了,还想挺尸到日上三竿吗!”

那声音像一记无形的鞭子,抽散了残存的梦境,整个后院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瞬间动荡起来。

各屋陆续亮起灯火,门轴转动声、脚步声、咳嗽声渐渐响起。学徒们揉着眼睛从屋里出来,在寒意里缩着脖子,朝着水房走去。

云惊鸿猛地从一场深眠里挣了出来,心口那点活气怦怦乱撞,撞得他单薄的胸膛微微发疼。先前被窝里蓄着的一点暖意,连同昨夜残存的、安稳的梦境,霎时间便逃散得无影无踪。

一种初来乍到、无依无靠的惶恐,便从那骨头缝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漫开去。他下意识地将身上的锦被攥得更紧了些,指甲几乎要掐进缎面里,一面惶惶然地抬起眼,逡巡着这间寝房。

四下里光线仍是昏沉的,瞧不清真切。窗棂外透进些将明未明的天光,淡灰的,给屋内诸物,那高背椅,那雕花衣架,都蒙上了一层不甚分明的、柔软的边。空气里浮动着些许尘埃,与那若有若无的、旧书与樟木混合的气味,静静地盘旋。

地铺上早已收拾齐整,褥子叠得方方正正,只剩一道浅痕印在空荡荡的席面上。陆啸霆临窗而立,正借着熹微晨光系着中山装的最后一粒纽扣。修长的手指在领口利落一翻,肩线便挺括地舒展开来。他转过身来,眼底一片清明,显然是常年此时醒惯了的。

见云惊鸿惊惶未定的模样,他嗓音放得轻缓:“是班主在叫早。莫慌,随我去洗漱罢。”

云惊鸿不敢怠慢,手忙脚乱地翻身下床。他学着陆啸霆平日的样子,笨拙地抻平被面,可那锦被偏不听话,皱褶愈理愈乱。陆啸霆瞥了一眼,没作声,只大步走过来,三两下便将绫被抻得平展。虽不似军营里那般棱角分明,倒也齐整妥帖。

“跟着我,仔细些别走散了。”陆啸霆说着,推开了房门。

房门一开,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云惊鸿禁不住打了个寒噤,将单薄的衣衫拢了拢,急急跟上陆啸霆稳健的步伐。

院子里已是人影绰绰。几个学徒揉着惺忪睡眼,拖着步子往院角的水槽挪去。呵出的白气在晨雾里氤氲成一团团,又散在清冷的空气中。

云惊鸿学着样掬起一捧井水,寒意刺骨,激得他牙关直打颤。那冰冷顺着脸颊往下淌,倒是将残存的睡意驱得干干净净。

他低垂着眼睫,默默跟在陆啸霆身后,依样画葫芦地取过柳枝。那柳枝浸了水,泛着青苦的气息,蘸上牙粉后在齿间留下生涩的触感。又就着冷水拭面,粗布巾子擦过肌肤,激起细微的刺痛。

晨光熹微中,他分明感到四周投来的各色目光。那些视线织成一张无形的网,有好奇的打量,有谨慎的端详,而最刺人的,仍是来自昨日那三位师兄的眼神。那目光里淬着未消的妒恨与毫不掩饰的轻蔑,如芒在背,令他单薄的身形不自觉地又绷紧了几分。

正待拭净面上水珠,忽闻耳畔飘来几句不冷不热的闲话:

“哟,陆师兄这小跟班,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另一道嗓音紧接着响起,带着几分讥诮:“且看着罢,这碗饭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端得住的。班里的苦,怕是熬不过三日。”

那话音不高不低,恰能清清楚楚落进每个人耳中。

陆啸霆身形未顿,恍若未闻,只不着痕迹地侧移半步,宽阔的肩背恰好阻隔了那些投来的视线。他将云惊鸿护在身后的阴影里,声音低沉却清晰:

“低头,跟着我走。”

那语调平稳如常,却自有一股让人安心的力量。云惊鸿依言垂下目光,盯着对方青布鞋跟踏过的湿润地砖,一步一步紧随其后。

内务整理停当后,众人便鱼贯步入大堂。堂内香烟袅袅,班主陆永年与几位师傅已在祖师爷牌位前坐定。云惊鸿见学徒们纷纷躬身作揖,口称“班主早”、“师傅早”,也忙不迭跟着弯腰行礼,那句问安挤出口时,轻得几乎散在风里。

陆永年板着脸,目光如淬了冰的刀锋缓缓扫过堂下,在云惊鸿单薄的身形上略作停留。他唇角微动,终是未发一语,只将手一挥,示意众人起身。

这一整套晨起规程,虽无一句喝骂,却在沉默中透出令人窒息的威压。每个动作都要循着章法,每个眼神都藏着分寸。云惊鸿第一次如此真切地体会到,这方寸戏班竟也藏着森严的天地,等级分明,规矩大过天。

他惴惴地跟在众人身后,活像只误入鹤群的家雀,羽翼未丰,惶惶不可终日。四下里皆是陌生的清冷,唯有前方陆啸霆那不算宽阔、却始终挺直的背脊,成了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救赎。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和咸菜疙瘩。云惊鸿捧着碗,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其他人。他看到那些龙套演员只能分到半碗粥,而陆啸霆的碗总是满的,还会多一个窝头。等级分明在这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陆啸霆把自己的窝头掰了一半,不动声色地放到云惊鸿碗里:“多吃点,等下要练功。”

云惊鸿看着那半块窝头,眼眶发热。他小口小口地吃着,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味的食物。

晨光渐明,院子里摆开了功架。学徒们各自寻了地方,在师傅们锐利的目光下开始晨课,压腿、下腰、拿顶,样样都是硬功夫。

云惊鸿全无根基,见旁人将腿架在石锁上,便也颤巍巍地学着往上抬。怎料筋络僵硬如铁,才架上去便是一阵钻心的酸疼,身子顿时歪了大半,全靠双手死死撑着石锁边缘,才勉强没有瘫软在地。

几声毫不掩饰的嗤笑从墙角传来,像鞭子般抽在清晨的空气里,抽在云惊鸿身上。

“下盘虚浮,身如烂泥。”

另一道嗓音紧跟着响起,带着明晃晃的奚落:“陆师兄,你这捡来的宝贝,怕是连站都站不稳啊。”

话音落处,几个学徒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云惊鸿脸颊涨得通红,咬着下唇,努力想把腿抬得更高,汗水却已经浸湿了额发。

陆啸霆步履沉稳地走到他身旁,并未出言责备。一只温热的手掌稳稳托住他发抖的腰肢,另一只手轻轻按住他紧绷的膝弯。

“松了这口浊气。”那声音近在耳畔,沉静如古井水,“筋骨要活,不能使蛮力。”

随着他的指引,那股钻心的酸痛竟真的缓了几分。

晨功将歇,便到了试嗓的时辰。这是考校天赋的紧要关头,院子里霎时静了下来,只余枝头雀儿偶尔啁啾。

学徒们挨个走到胡琴师傅跟前,清清嗓子,依着师傅拉的过门,亮出各自的本钱。有的一声裂帛,洪亮是洪亮,却带着野调;有的初时清越,三两句后便如游丝般难以为继。

待轮到云惊鸿时,他只觉得手心湿冷,连呼吸都窒住了。陆啸霆将他轻轻拽到廊柱旁,俯身在他耳畔低语:

“气要沉到丹田,”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吐纳要匀,莫慌。”略一停顿,又添了句:“只当是...从前在街市上吆喝生意。”

这话说得直白,却让云惊鸿怔忡片刻。原是让他卸下心防。他暗地里将指尖掐进掌心,徐徐吸足一口气,这才挪步到胡琴师傅跟前。

胡琴声悠悠响起,如一线清泉淌过寂静的院落。

云惊鸿双唇轻启,一个清凌凌的童音便从他喉间淌了出来。那声音带着未褪的稚气,却如春溪叩冰,在每个转折处都自然地带出几分婉转。他全无技法可言,只凭着本能随弦音起伏,可这质朴的吟唱反比那些刻意雕琢的更多几分灵气。

声线不高,却像道穿云而出的晨曦,将院子里沉积的浊气都照透了几分。

原本还浮着些窃窃私语的院落,霎时静得能听见落叶触地的声响。那拉胡琴的师傅指尖微滞,旋即按弦的力道便柔了三分,琴音如烟似雾,小心翼翼地托着那清亮的童声,生怕惊扰了这难得的天籁。

连立在廊下的陆永年,都不知何时已负手而立,目光沉沉地落在云惊鸿身上。

尾音袅袅散去,院子里竟陷入一片滞重的寂静,连晨风都仿佛凝住了。

所有人都怔怔地望着那个昨日还蜷在街角、衣衫褴褛的小乞儿。几束目光在他身上来回逡巡,先前那些讥诮与不屑,此刻都化作了难以置信的愕然。

一片寂静中,教身段的武生师傅忽然抚掌一笑,朝云惊鸿招了招手:“小子,过来。”

他信手摆开架势,做了个旦角云手。双臂如揽月怀风,指若兰萼初绽,每一个关节都含着说不尽的圆融气韵。

“来,”他目光炯炯,“照我的样儿走一遍。”

云惊鸿凝神看着师傅的动作,略作迟疑,便依样抬起双臂。他的动作虽显生涩,力道更是虚浮不稳,可那双臂划出的弧线却意外地带着几分天然圆融。尤其手腕不经意间的一个翻转,恰似春风吹拂柳梢,柔韧舒展间,竟自然流露出属于旦角的独特韵味。

更难得的是,他天生身段就比寻常人更为舒展柔软。此刻虽不解其中深意,只是懵懂地模仿着基本架势,但那眼神已不自觉地追随着指尖流转。眉目间虽还带着稚嫩的茫然,可那一抬手、一舒腕间,已隐隐勾勒出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风致。

武生师傅双眼一亮,忍不住脱口赞道:“嘿!真有点意思!”

他绕着云惊鸿缓缓踱了两圈,目光如炬,从少年纤细的指尖一直打量到尚未完全舒展的足踝。那灼灼视线仿佛在端详一块未经雕琢的璞玉,既惊又喜。

“这小子……”他摩挲着下巴,声音里透着掩不住的兴致,“身段软,眼神活,竟是块天生的旦角料子!”

此刻见那孩子在众人注视下局促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又瞥见陆啸霆眼中毫不掩饰的欣慰,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铜烟袋,敲出一串细碎的声响。

心底那本账册哗啦啦翻动起来:这孩子的天赋,啸霆的回护,戏班的将来……千百个念头在脑中闪过,最终化作眼底一抹深不见底的光。

或许……啸霆这小子,这次真是歪打正着,捡回来个……宝贝疙瘩?

经此一试,陆啸霆便正式成了云惊鸿的“开蒙师兄”。谁知第一课,教的却不是唱念做打。

“学戏先学做人。”陆啸霆神色肃然,将云惊鸿带到院中海棠树下,“戏班里的规矩,比戏文里的词儿还要紧。这是立身的根本。”

他一条条细细分说:见师要垂手立稳,行头要视若性命,后台不言“散”字,上台前须对祖师爷拈香。每说一条,便看进云惊鸿眼里:“记住了,这些规矩不是束缚,是护身符。”

云惊鸿凝神静听,将每字每句都细细刻在心版上,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陆啸霆转身从床匣里取出一柄紫檀戒尺。那尺身已被摩挲得温润生光,隐隐透出岁月的痕迹。“这是我开蒙时,师父所赐。”他指尖轻抚尺面,“今日,该它见新主了。”

他执尺示意。云惊鸿颤巍巍伸出掌心,眼睫紧闭,牙关紧咬。却闻“啪”的一声重响——那戒尺竟重重落在了桌案上,震得茶盏微微作响。

“戒尺不落在皮肉上,”陆啸霆的声音如山间清泉,“要落在你心里。”

“记住这声响,记住这规矩。”陆啸霆沉声道,戒尺在桌面余震未消,“学戏要吃得了苦,耐得住寂寞,忍得了疼痛。这些,你可能做到?”

云惊鸿仰起脸,眼底燃着两簇火苗,用力点头:“我能!再苦再累,我也绝不退缩!”

陆啸霆凝视着少年眼中跳动的光焰,良久,忽然伸手揉了揉他细软的发顶,唇边泛起一丝几不可见的笑意:“好。”

从那天起,云惊鸿开始了苦练。

夜色深沉,万籁俱寂。云惊鸿待同屋的师兄弟们都睡熟后,又悄悄披衣起身,蹑手蹑脚地溜到院中。

月色如水,将青石板地面照得发亮。他正对着墙上的影子练习圆场步,脚尖轻点,力求步态平稳。忽然听见廊下传来细微的脚步声,不疾不徐,正朝这边来。

“这么晚还不睡?”陆啸霆提着灯笼走来。

云惊鸿局促地站直:“师兄,我、我想多练会儿...”

云惊鸿闻声一惊,险些踉跄,却见月光下立着的正是陆啸霆。

“这般用功?”陆啸霆并未责备,反在他身前半步处站定,“看仔细了。”说着便示范起来,青布鞋在月华下轻移,步履生莲般平稳,“圆场步贵在一个‘稳’字,气息要沉,看我这脚踝——”

月光与廊下灯笼的暖光交融,在青石板上绘出两道相依的身影。陆啸霆的手时轻时重地扶在他腰侧,指尖点拨着发力的关窍。

云惊鸿在这样细致的指引下,渐渐摸到了几分门道。当又一个圆场步稳稳走完时,他忽然觉得,这深秋夜里的凉意、连日苦练的酸楚,都在陆啸霆掌心温度传来的刹那,化作了值得。

那日练旋子,云惊鸿一时失了重心,整个人重重摔在青石板上。右膝当即磕破,鲜血汩汩地往外渗,染红了半截裤管。

他疼得眼前发黑,却强把眼泪憋了回去,撑着手臂还要起身再练。

“停下。”陆啸霆一把按住他单薄的肩膀,俯身蹲下。指尖轻轻掀开破碎的布料,眉心微蹙,“伤到筋骨没有?”仔细查验后,语气沉肃:“练功最忌贪快。筋骨未开便强求,是要吃亏的。”

说着已取来清水与伤药,就着檐下的石阶为他清洗上药。动作轻柔得与平日判若两人,每一个步骤都极尽仔细。

自那日后,陆啸霆开始教云惊鸿识字。

第一课,教的是个“戏”字。

“你看,”陆啸霆执起他的手腕,引到沙盘前,“左边是虚,右边是戈。戏文里唱的,便是这虚实相生,悲欢离合。”

温热的掌心将云惊鸿微凉的手完全包裹,带着他一笔一画在沙上勾勒。横折竖钩间,少年只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大得惊人,几乎要撞破胸膛。

他屏息凝神,努力记取每一笔的走势,眼角却偷偷描摹着师兄近在咫尺的侧脸。那字迹在沙盘里渐渐成形,而心底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正随着相贴的体温悄悄生根。

云惊鸿留意到陆啸霆每回练完功,左肩总会不适地微微牵动。他悄悄寻了厨娘张婶,笨拙地学了几手推拿技法。

这晚见师兄又揉着肩胛,他攥了攥衣角,鼓足勇气凑近:“师兄,我、我帮你松快松快?”

陆啸霆回身看他,眼底掠过一丝讶异,终是点了点头:“好。”

那双手落在肩头时还带着少年的生涩,每个穴位却都找得极准,力道时轻时重,透着股全神贯注的劲儿。

“跟谁学的?”陆啸霆合着眼问道。

“张婶……”云惊鸿声如蚊蚋,“她说你这里的旧伤,逢阴雨天便发作得厉害。”

烛火噼啪一跳,映得陆啸霆喉结微动。半晌,他只低低应了一声:“嗯。”

跃动的光影里,谁都不曾瞧见这位向来不苟言笑的师兄,唇角那抹转瞬即逝的弧度。

某个月色清朗的秋夜,两人并肩坐在冰凉的青石阶上。夜风拂过,带来远处隐约的桂花香。

“师兄,”云惊鸿仰头望着天边那轮满月,“为什么戏文里的人,总要经历那么多磨难?”

陆啸霆的目光投向遥远的夜色,声音沉静如水:“因为戏如人生。但只要锣鼓一响,站在台上,就得把最动人的唱腔、最美的身段留给看客。”他顿了顿,“这是戏子的本分。”

云惊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却将这句话牢牢刻在了心底。他悄悄侧目,月光为陆啸霆的侧脸镀上一层银辉,那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少年忽然生出个念头,若是时光能永远停驻在这般静谧的夜晚,该有多好。

腊月里一场大雪,将整个院子铺得洁白无瑕。云惊鸿呵着白气踏进练功场,却见陆啸霆早已在雪中舞起长枪。

红缨在素白天地间划出凌厉弧线,枪风卷起细雪纷飞。云惊鸿屏息立在廊柱旁,不敢惊扰这人与天地共舞的景象。

陆啸霆最后一个回马枪稳稳收势,枪尖轻点雪地:“来得正好。”他气息平稳如常,“今日便教你'立雪'二字的真意。”

他在雪地中央站定,青衫映雪,如松如竹:“过来,站在我身旁。”

云惊鸿深吸一口气,迈步踏进没踝的积雪,小心翼翼站到陆啸霆身侧。冰凉的雪粒立即钻进鞋袜,激得他轻轻一颤。

“闭上眼。”陆啸霆的声音在簌簌落雪中格外沉静,“静心感受雪花落在眉睫、肩头的触感。”

少年依言合眼,任由冰凉的雪片亲吻脸颊。世界骤然安静,只余落雪簌簌与彼此交错的呼吸。

“学戏如立雪,”师兄的嗓音如钟磬般穿透雪幕,“要耐得住严寒,守得住寂寞。”一片雪花恰在此时落在云惊鸿轻颤的睫毛上,“记住,雪再大,心要热;天再冷,志要坚。”

雪花无声飘落,渐渐在两人肩头积起薄薄的白。云惊鸿闭目凝神,却能清晰地感知到身侧传来的温热气息,如冬日里的一炉炭火,坚定而绵长。

“记住了吗?”不知过了多久,陆啸霆的声音轻轻响起。

云惊鸿缓缓睁眼,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师兄肩上那层晶莹的雪。他转头望向那双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郑重答道:“记住了,师兄。立雪之志,至死不移。”

话音落下的刹那,他看见陆啸霆眼底掠过一丝极浅的笑意,如同雪地里的第一缕春光。

陆啸霆凝视着少年冻得通红的小脸,那鼻尖虽红,眼神却亮得灼人;嘴唇虽在轻颤,吐出的誓言却字字铿锵。他眼底的冰霜渐渐消融,终是牵起一个真切的笑意,如春雪初霁。

自那日起,云惊鸿便在庆喜班开始了他的“立雪”岁月。每一个清晨的练嗓,每一次深夜的耗腿,都映照着雪地里立下的誓言。

天光未破晓,其他学徒尚在暖衾中挣扎时,云惊鸿已独自踏进寒气刺骨的院落。

他将腿架在冰冷的砖墙上,身子一点点往下沉。筋络被撕扯的剧痛从大腿根窜起,额前很快布满细密冷汗。下唇被咬得发白,却始终不闻一声呻吟,只在换气的间隙漏出几缕颤抖的喘息。

转身又对着那口覆霜的水缸,反复揣摩口型。呵出的白雾在缸沿结成一圈冰晶,某个单字能练上整炷香的功夫。最基础的圆场步,他踩着满地寒霜来回走了不下百遍,直到布鞋底擦过青砖时,只余春风拂柳般的细微声响。

他永远是第一个踏着晨露到来,最后一个披着星子离去的人。粗布练功服被汗水浸透,再被朔风冻硬,结出一层薄薄的盐霜。掌心与足底的水泡破了又生,最终凝成黄茧,如铠甲般覆在皮肉上。

而无论他来得多早,归得多迟,陆啸霆的身影总在视线可及处。有时在院角将一杆银枪舞得风雨不透,有时只是默然倚着廊柱,任月光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云惊鸿无需回首,脊背却能始终感知那道目光的温度。那视线如牵线的蛛丝,既系着他的步伐,又织成无形的网,将他所有的踉跄都稳稳托住。每当痛楚如潮水般漫过咽喉,他只要望见月色下那道挺拔的轮廓,便又能从虚空中生出几分气力,将颤抖的腿重新绷得笔直。

偶尔,当云惊鸿某个云手终于圆融了些,或是某句唱腔透出几分灵气,陆啸霆会几不可察地微一颔首,或是淡淡抛下一句:“这个身段,还算稳当。”“这句腔,有点意思了。”

这般简短的肯定,近乎吝啬,却能让云惊鸿整颗心都涨满甜意。仿佛先前所有的苦楚与付出,都在这一刻得到了加倍的报偿。他便会愈发拼命地投入练习,那双杏眼里燃着灼人的光,只为能再换来一句“尚可”,再捕捉到师兄眼底转瞬即逝的赞许。

在那些严苛训练的间隙,日常的光景也渐渐镀上了暖意。

入夜后,陆啸霆常会就着那盏摇曳的油灯,为云惊鸿讲解戏文。从《霸王别姬》的十面埋伏到《牡丹亭》的游园惊梦,他讲得算不得生动,字句间甚至带着几分刻板的匠气。可云惊鸿总是双手托腮,听得入了迷。

他醉心的何止是故事,更是在暖黄光晕下,师兄微蹙的眉峰,偶尔因沉浸而发亮的眼眸,还有那在泛黄戏本上缓缓移动的修长手指。这些细碎片段,都被他悄悄拾起,妥帖收藏。

每当陆啸霆在灯下展卷细读,或是合目默戏时,云惊鸿便挨着炕沿,在那张小杌子上安静地蜷着。掌心或许攥着师兄给的一块饴糖,他总舍不得囫囵含化,只用门牙轻轻磕下些许碎屑,任那点甜意在舌尖慢慢晕开。

他的目光总不由自主地飘向灯下那人,描摹那利落如刀裁的侧脸轮廓,追随那因长年练功而始终挺拔如松的脊线,最后停在那翻动书页的修长指节上。烛火为那指尖镀了层暖光,连书页摩挲的细响都变得格外动听。

他常趁着四下无人,用气音偷偷模仿陆啸霆偶尔哼唱的腔调,那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却仿佛将两人之间的距离悄悄拉近了几分。

他还会留意着陆啸霆转身的间隙,将晒好的衣衫叠得方正正,连每道褶痕都抚得一丝不苟;或是取来软布,把师兄惯用的白铜水壶擦拭得光可鉴人,壶身映出自己模糊的倒影时,唇角便不自觉漾开浅浅的梨涡。

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成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欢愉,如春日里悄然探头的嫩芽,在无人察觉的角落里静静生长。

某个冬夜,窗外月色清冷如霜,寒风叩打着窗棂。陆啸霆端坐在灯下,对着一卷泛黄的剧本揣摩念白。昏黄的灯光将他挺拔的身影投在墙壁上,随着烛火微微摇曳。

他半垂着眼帘,指尖轻叩桌面打着节拍,唇间吐出低沉而富有韵味的字句。眉宇间凝着属于成年人的沉稳,那专注的神情仿佛将周遭的寒意都隔绝在外。

云惊鸿蜷在光影交界处的矮凳上,静静凝望。一半身子沐在暖光里,一半浸在暗影中,如同他此刻的心境,既为眼前这静谧时光感到温暖,又为那咫尺天涯的距离暗自怅惘。

望着望着,心口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灼热。那不再是单纯报答救命恩情的感激,也不全是学徒对师兄的仰慕依赖。这是一种更朦胧、更私密的情愫,如春蚕吐丝,细细密密地将心脏缠绕。

他想要时光永远停驻在这方寸天地间,想要永远坐在这个能望见他的位置。年岁尚浅的少年还读不懂这般悸动,只凭着本能觉得,眼前这人是他颠沛人生里唯一遇见的暖光。他想要牢牢抓住这束光,再靠近些,近到能感受那温度,能成为那光芒的一部分。

他悄悄地把自己的小凳子,往那灯光笼罩的、温暖的中心,挪动了一点点。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