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港晚星 第10章 太平山顶的决绝

程晏消失了两天。

电话不通，信息不回，连他常住的半山公寓也漆黑一片，仿佛人间蒸发。周穗从最初的担忧，逐渐转为一种不祥的预感，那预感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心脏，越收越紧。

她动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不越界的关系网旁敲侧击，得到的反馈都语焉不详，只隐约提及程氏家族似乎卷入了某桩与内地资本往来密切相关、且涉及高层调查的麻烦之中，风声鹤唳。

第三天傍晚，程晏终于出现了。他直接来到了周穗在中环临时宿舍的楼下，没有提前通知。

周穗接到他电话下楼时，看到他靠在那辆黑色的宾利车旁，穿着一身皱巴巴的、显然是连日未换的衬衫西裤，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眼窝深陷，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浓重的、几乎实质化的低气压里。昔日港岛精英的从容荡然无存，只剩下被逼到绝境的疲惫与一种近乎凶狠的冷硬。

“上车。”他拉开车门，声音沙哑得厉害。

周穗看着他，心头一紧，没有多问，沉默地坐了进去。

车子没有开往任何餐厅或他们常去的地方，而是沿着盘山公路，一路沉默地驶向太平山顶。夜色浓重，山下的维多利亚港依旧璀璨，但车厢内的空气却凝固得让人窒息。

他将车停在卢吉道一个相对僻静的观景台旁。熄了火，车内只剩下两人沉重的呼吸声。

“程晏……”周穗终于忍不住，开口唤他，声音里带着她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他猛地转过头，黑暗中，他的眼睛像两簇幽暗的火，死死地盯着她。

“周穗，”他打断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寒意，“我们到此为止。”

周穗只觉得耳边“嗡”的一声，大脑有瞬间的空白。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我说，分手。”他重复，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目光锐利得像刀，试图割裂他们之间所有过往。“从现在开始，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了。”

山风透过未关严的车窗缝隙吹进来，带着夜晚的凉意，却比不上他话语里的万分之一寒冷。

周穗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和那双写满决绝的眼睛，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几天来的担忧、焦虑，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荒谬的可笑。

“为什么？”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问，干涩而无力。

“为什么？”程晏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周穗无法理解的痛苦，“周穗，你还要装傻吗？还是你觉得，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挣扎，很有趣？”

他猛地倾身过来，双手抓住她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吃痛。“我父亲已经被限制离境！程家所有的账户都被冻结！调查组就驻在公司的会议室！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他的呼吸灼热地喷在她的脸上，眼神狂乱而绝望：“意味着程家完了！意味着我这么多年经营的一切都可能化为乌有！意味着我随时可能进去（坐牢）！”

周穗被他眼中的疯狂吓到，肩膀被他捏得生疼，但她没有挣扎，只是倔强地看着他：“所以呢？这和我们之间有什么关系？”

“有什么关系？”他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猛地松开她，力道之大让她撞在车门上，“周穗，你是真天真还是装清高？你是北京来的红色千金，根正苗红，前途无量！而我呢？我现在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跟我扯上关系，对你没有任何好处！只会拖累你，玷污你的背景！”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你明不明白？！我们根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

原来是这样。原来在他心里，他们之间的感情，是如此经不起风雨，是如此需要计较得失、权衡利弊的东西。原来她所以为的共鸣与理解，在现实的残酷面前，如此不堪一击。

一股巨大的屈辱和伤心涌上心头，周穗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她挺直了背脊，努力维持着最后的尊严，声音却抑制不住地发颤：“程晏，在你眼里，我就是那种只能同甘不能共苦，只会权衡利弊的人吗？”

程晏别开眼，不去看她泛红的眼眶，狠下心肠，语气冰冷彻骨：“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想再跟你有任何瓜葛。霍家这座庙塌了，我这尊泥佛自身难保，供不起你这尊真神。”

他用她曾经在订婚宴上说过的话来回敬她，字字诛心。

周穗看着他冷漠的侧脸，忽然觉得眼前这个男人陌生得可怕。那个会带她去吃深水埗猪润面、会在什刹海给她披上外套、会因为她一句想念就寄来点心盒子的程晏，仿佛只是一个她虚构出来的幻影。

所有的解释、所有的质问，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

她忽然笑了，笑声凄清而悲凉，在寂静的山顶格外刺耳。

“好。”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咙口的哽咽，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用力，“程晏，如你所愿。”

她伸手，用力推开车门，夜风瞬间灌入，吹乱了她的长发。

下车前，她最后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所有的情绪，爱恋、担忧、痛苦、失望，最终都沉淀为一片冰冷的死寂。

“程晏，别把自己想得太伟大，也别把别人想得太不堪。”

说完，她猛地关上车门，发出一声沉重的闷响，仿佛为他们之间的一切画上了休止符。

她没有回头，挺直了背脊，沿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地往山下走去。单薄的身影很快融入了浓重的夜色里，消失在盘山路的拐角。

程晏坐在车里，双手死死地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他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见，才猛地一拳狠狠砸在方向盘上！

汽车喇叭发出刺耳的长鸣，划破了太平山顶寂静的夜空。

他颓然地趴伏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头受伤的困兽。黑暗中，有什么温热的液体，终于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砸在冰冷的方向盘上。

山下的香江灯火依旧璀璨辉煌，映照着他此刻支离破碎的世界。

而他亲手推开的那个人，正独自走在下山的风里，任由泪水被夜风吹干，留下冰冷的痕迹。

双城之恋，在这一夜，于太平山顶，被现实与误解，彻底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