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在赤鱲角机场时,窗外正下着淅淅沥沥的雨。七月的香港,湿气裹挟着热浪,从舱门打开的瞬间便扑面而来,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毛孔上。
周穗跟着人流走出廊桥,空气中混杂着粤语、英语、普通话的广播声,以及一种她难以准确形容的、属于这座国际都会的独特气息——是免税店香水的尾调,也是空调冷气过度运转后产生的金属味,或许,还有一丝来自南中国海的咸腥。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驱散长途飞行带来的疲惫,也试图将心头那点微妙的疏离感压下去。
来接她的是中联办的一位年轻同事,叫小李,很热情,一路用带着广普口音的普通话介绍着香港的天气、交通,以及他们即将入住的宿舍位置。
“周干部,唔好意思啊,香港就系咁,又湿又热,北方来可能唔系几习惯。”小李抱歉地笑着。
“叫我周穗就好。”她弯了弯唇角,目光掠过车窗外飞速后退的繁华街景。密集的摩天大楼像钢铁森林,压迫感十足,却又在缝隙里顽强地生长着老旧的招牌和晾衣竿。这种极致的现代与市井的交织,是她在北京不曾见过的景象。
“好好,周姐。”小李从善如流,“宿舍在湾仔,地方便食饭。你放低行李,我带你落去饮杯奶茶,食个包,顶一顶先?”
周穗确实饿了,飞机餐食之无味。她点点头:“麻烦你了。”
宿舍比想象中要小,但收拾得干净整洁。放下行李,简单洗漱后,周穗换上了一件简单的棉质连衣裙,跟着小李下了楼。
下午三四点的光景,雨已经停了,阳光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透出来,将地面的积水照得晃眼。湾仔的街道狭窄而繁忙,叮叮车(有轨电车)慢悠悠地驶过,发出清脆的铃响,与呼啸而过的红色出租车构成奇妙的协奏曲。
小李带她拐进一条更窄的巷子,一家名为“祥叔茶记”的旧式茶餐厅映入眼帘。绿色的铁皮门,玻璃上贴着褪色的餐牌和“冻饮加两蚊”的字样,门口排着不长不短的队,多是穿着衬衫西裤的上班族和背着书包的学生。
“呢间系老字号,嘢食正,不过要搭台(拼桌)噶。”小李解释道。
周穗表示理解。她喜欢这种地方,比高级餐厅更能触摸到一座城市的脉搏。
等了约莫十分钟,轮到他们。店内冷气开得很足,与门外的闷热形成两个世界。空间逼仄,卡座沙发磨损得露出了海绵,墙壁上挂着老旧的风扇,慢悠悠地转着。空气里弥漫着奶茶的醇香、菠萝油的甜腻,以及食物被高温炙烤后的镬气。
果然需要拼桌。他们被引到一张靠墙的四人卡座,对面已经坐了一个男人。
男人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随意地挽到小臂,露出一截劲瘦的手腕和一块看起来价值不菲的百达翡丽腕表。他正低头看着一份折叠起来的《金融时报》,手边是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和一只咬了一口的菠萝油。
周穗和小李在他对面坐下,他似乎并未被打扰,目光依旧停留在报纸的财经版面上,侧脸线条清晰利落,鼻梁很高,眉眼间带着一种沉浸在自我世界里的疏离感。
小李熟门熟路地点了餐:“两个A餐,沙爹牛面转出前一丁,蛋治飞边,冻柠茶走甜,再加个酥皮蛋挞。”他看向周穗,“周姐,你饮咩?丝袜奶茶系呢度招牌。”
周穗对菜单上“丝袜奶茶”这个名字感到一丝好奇,从善如流:“好,就奶茶。”
她的普通话字正腔圆,在这充斥着粤语的环境里,显得格外清晰。
对面看报纸的男人,翻页的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眼皮微抬,视线掠过她,没有任何情绪,又很快落回了报纸上。
周穗并未在意,她的注意力被餐牌上密密麻麻的选项所吸引,以及那种扑面而来的、活色生香的市井气息。
食物很快上来。沙爹牛肉公仔面香气扑鼻,蛋治烘得恰到好处,冻柠茶杯壁上凝结着诱人的水珠。而她那杯“丝袜奶茶”,茶色醇厚,口感丝滑,茶味浓烈到带着些许苦涩,回味却又甘香绵长。
“点样?饮得惯吗?”小李问。
“很好喝,很特别。”周穗由衷地说,这种浓郁扎实的风味,很对她的胃口。
她拿起蛋挞,刚咬下一口,酥皮簌簌落下。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接,动作间,手肘不小心碰到了放在桌边的餐牌。
“啪”一声轻响,餐牌掉在了地上,恰好落在对面男人的脚边。
周穗连忙弯腰去捡,几乎是同时,那男人也俯身伸手。
两人的指尖在略带油腻的地砖上方,轻轻碰触。
周穗像被烫到一般迅速缩回手,直起身:“不好意思。”
男人已经捡起了餐牌,递还给她。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整齐。
“唔紧要。”他开口,声音是偏低的醇厚,带着港式粤语特有的腔调,没什么温度。
这是他们之间第一次,也是目前唯一的对话。
周穗道了谢,接过餐牌放好。视线不经意地扫过他放在桌上的《金融时报》,某一版正用醒目标题讨论着内地最新的货币政策对港股的影响。
他似乎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这次终于抬起头,正式地看向她。
他的眼睛很黑,像深潭,带着审视和研判,似乎能轻易看穿人心。那目光里没有好奇,没有惊艳,更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或分析一个数据。
周穗没有闪躲,坦然地对上他的视线,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男人没有回应,只是极快地在她脸上停留了一秒,便重新低下头,将最后一口菠萝油送入口中,然后用纸巾擦了擦手,拿起报纸,起身,结账,离开。
整个过程流畅自然,没有再多看他们一眼。
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不过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
小李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对周穗说:“呢条友成日来,睇落好串(看起来很高傲)噶。不过听讲话系做金融,好巴闭(很厉害)嘅。”
周穗不置可否,低头喝了一口奶茶。浓郁的茶香和奶香在口中蔓延,冲淡了刚才那一瞬间因陌生审视而产生的微妙不适。
她望着窗外湾仔熙攘的街景,叮叮车慢悠悠地驶过,留下岁月的回响。
这就是香港。
而她与那个看财经报纸、吃菠萝油的男人,在这座拥有一千三百万故事的城市里,不过是刚刚擦肩而过的,两个微不足道的陌生人。
他们的故事,尚未开始。
或者说,刚刚,写下了第一个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