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惟之缓缓伸出手臂,温声道:“挽着我,贺太太。”
季未宁顺从地轻挽住他略显僵硬的手臂,两人一同步入门内。
门后并非预想中的餐厅,而是一间光线柔和的小厅。
空气里浮动着清雅的茶香,混合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年代久远的木质气息。
一位身着月白色真丝旗袍的妇人正背对着门,站在一扇巨大的落地窗前,指尖捻着骨瓷茶杯的杯盖,动作轻缓得仿佛怕惊扰了杯中舒展的茶叶。阳光透过薄纱帘,在她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晕,背影挺拔而优雅,却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疏离。
贺惟之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季未宁立刻感觉到他手臂肌肉瞬间的绷紧,随即又恢复了那种沉稳的支撑力。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挽着他的手,指尖隔着昂贵的西装面料,能清晰感受到他臂弯传递过来的稳定温度,像抓住了一根定海神针,那点莫名的紧张地被压下去几分。
“母亲。”贺惟之的声音打破了小厅的静谧,音调不高,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却毫无亲昵的热度,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称谓。
窗前的妇人闻声,缓缓转过身。
温舒岚。
季未宁终于看清了她的面容。保养得宜,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五官是极其精致的,尤其那双眼睛,眼尾微微上挑,眸光清泠泠的,像浸在寒潭里的墨玉。她脸上带着一丝极淡的笑意,却并未真正抵达眼底。那目光先是落在贺惟之身上,只停留了一瞬,便像羽毛般轻轻扫过,最终落在了季未宁脸上。
那是一种极其精准的审视,从上到下,每一寸都不放过。
季未宁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放轻了,脸上维持着温婉得体的笑容,迎接着这无声的检阅。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目光里那层无形的刻度尺,在丈量她的衣着、仪态、甚至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空气像凝固的松脂,时间被拉得黏稠而漫长。
温舒岚的视线最终停留在季未宁挽着贺惟之手臂的位置,片刻,才微微颔首,声音如同上好的瓷器相碰,清越却带着凉意:“来了。”
“是,母亲。”贺惟之应道,语气依旧平稳无波,他侧过头,视线短暂地与季未宁交汇了一下,那眼神平静无澜,却像一道无声的指令。
季未宁立刻心领神会,松开挽着他的手,微微欠身,声音轻柔而清晰:“伯母您好,我是季未宁。”
“你也该跟惟之那样,称呼我为母亲。”温舒岚抬眼望向她,目光里添了几分温和。
季未宁知道这无疑是在提醒自己,她是贺惟之的妻子,是贺太太。
“母亲。”季未宁又唤了一声。
温舒岚唇角那抹极淡的笑意终于有了些许温度,却依旧像隔着一层薄冰。
“坐吧。”她指了指旁边那组黄花梨木圈椅,自己率先在主位落座,腰背挺直如松,旗袍的立领衬得脖颈修长而矜贵。
季未宁依言在贺惟之身侧的椅子坐下,双手交叠置于膝上,香槟色缎面裙摆垂落,在深色木质椅面映衬下,显得格外柔和。她能感觉到温舒岚的目光再次落在自己身上。
“昨晚休息得还好?”温舒岚端起骨瓷杯,指尖摩挲着杯壁温润的弧度,语气像是寒暄,眼神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审视。
“还好,谢谢母亲关心。”季未宁的声音保持着轻柔的平稳,如同投入深潭的一颗石子,试图不激起任何涟漪。她眼角的余光瞥见贺惟之,他姿态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随意搭在扶手上,食指无意识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木质表面,视线投向窗外庭院里一株遒劲的古松,仿佛置身事外,又仿佛在无声地丈量着这场对话的边界。
“惟之这孩子,行事总有些匆忙。”温舒岚的目光转向儿子,语气里听不出褒贬,“家宴仓促了些,希望没让你觉得太局促。”这话听着是给季未宁解释,那目光却分明是落在贺惟之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季未宁尚未开口,贺惟之的目光已从窗外收回,落在温舒岚脸上,语气平淡无波,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是我考虑不周,下次会提前安排妥当。”他顿了顿,视线极快地扫过季未宁,“未宁很得体,母亲不必担心。
那“不必担心”四个字,更像是在为这场即将开始的“演出”定下基调——一切尽在掌控。
温舒岚的视线在儿子脸上停留了片刻,那清泠泠的眼底似乎掠过难以解读的情绪,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她唇角微扬,目光重新落回季未宁身上,那审视感却未完全褪去,反而多了一种带着衡量意味的观察。 “得体就好。贺家的媳妇,一言一行都代表着贺家的颜面。”她放下茶杯,瓷器与紫檀木几面碰撞,发出清脆而克制的轻响。
“今天只是小聚,你父亲在书房处理些事,欣芯那孩子估计还没起,我们先说说话。”
她话锋一转,语气似乎温和了些:“听惟之说你还在做新闻主播?这份事业倒是需要些眼光和韧劲。”问题抛出的瞬间,季未宁感觉到贺惟之原本随意敲击的手指,动作极其细微地停了一下。
空气里那若有似无的茶香似乎也凝滞了一瞬。
季未宁心头一凛。
温舒岚的“听说”,显然来自贺惟之的传递。
这看似随意的家常询问,实则是对她“贺太太”身份之外的那个“季未宁”的第一次正面探查。
她抬眼,迎上温舒岚的目光,那双如浸寒潭的墨玉眼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自己——一个穿着昂贵礼服、扮演着温顺妻子的陌生闯入者。
她挺直了背脊,脸上温婉的笑容纹丝未动,指尖却在柔软的裙摆下微微蜷起。她轻轻吸了口气,那清雅的茶香混合着古老木料的气息涌入肺腑,“在律所工作习惯了,身为律师应对各种突发状况和把握分寸,也算是职业本能。”她的声音平稳清越,如同播报新闻时的专业腔调,却又巧妙地融入了一丝面对长辈的温顺,每一个字都像是精心打磨过,既不过分谦卑,也不显张扬。
香槟色的裙摆上,交叠的双手指尖悄然松开,恢复成舒展的姿态。
温舒岚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那双墨玉般的眸子深处,审视的意味并未消退,反而因为季未宁这份滴水不漏的应对,添了几分更深沉的探究。
“职业本能?”她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再次抚过温瓷杯温润的弧度,嘴角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些,却依旧让人辨不清是赞许还是别的什么,“倒是个新鲜的说法。不过,贺家的情况,比律所要复杂得多。”
她的目光从季未宁脸上移开,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又落回贺惟之身上,语气带着一丝听似随意的家常:“前些日子,我还听你父亲提起,律所的黄仁德主任,是他党校的老同学。这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这话轻飘飘的,却像一颗石子,砸在季未宁刻意维持的平静湖面上。
季未宁的笑容一僵。
黄仁德……这个名字她太熟悉了。
温舒岚此刻提起,绝非偶然。
这是在不动声色地提醒她,贺家对她过往乃至现在的一切,都洞若观火。她所谓的“职业本能”和分寸感,在贺家这张庞大而精密的关系网前,显得如此单薄。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得像座冰山的贺惟之,极其自然地端起了手边的骨瓷茶杯。
他的这个动作打断了温舒岚的话头,也瞬间吸引了她的注意力。他垂眸看着杯中沉浮舒展的茶叶,动作不疾不徐,声音低沉平稳地接过了话茬:“黄叔为人方正,公私分明。我相信未宁靠的是专业能力和口碑。”
他没有看任何人,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却清晰地将话题从“关系”引向了“能力”,不动声色地为季未宁划下了一道无形的保护线。
温舒岚的目光在儿子和儿媳之间不动声色地逡巡了一个来回。
贺惟之这看似平淡的回应,恰恰是他态度的最清晰表达——他在护着她。
空气里,那清雅的茶香似乎又流动了起来,却裹挟着比之前更浓重的、无声的较量。
季未宁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脸上温婉的笑容如同焊上去的面具。她清晰地感觉到,这场看似平静的“小聚”,才刚刚撕开温情的表皮,露出内里森然的獠牙。
婆婆的每一句话,都像精心打磨的刀刃,悬在她和贺惟之共同维持的那层薄冰之上。
而贺惟之方才的举动,则像是一块投入冰面的巨石,虽暂时打破了僵局,却也预示着更汹涌的暗流即将涌动。
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再次悄然蜷起。
没等大家开口,贺闻晟带着贺欣芯来了。
“妈。”她微笑着在温舒岚身旁坐下。
温舒岚脸上露出笑容,假装责备道:“你呀,还不快打招呼。”
“哥。”贺欣芯笑意消失,反而增添了几分敬意,她瞥了一眼贺闻晟旁边的季未宁,“嫂子。”
贺闻晟身形高大,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气场,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贺惟之身上,声音浑厚:“回来了。”他的视线随即转向季未宁,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审视,微微颔首,“季小姐。”
这称呼疏离而正式,与温舒岚强调的“母亲”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季未宁立刻起身,再次欠身:“贺先生。”
“坐吧,路上还好吗?”贺闻晟在主位另一侧的圈椅落座,姿态放松了些,却依旧带着无形的压迫感。他的目光掠过季未宁,似乎并未在她身上过多停留,更像是在确认一件物品是否已按预期归位。
“还好,多谢贺先生关心。”季未宁的声音依旧平稳。
贺欣芯挨着温舒岚坐下,亲昵地挽住母亲的手臂,目光却像带着小钩子,时不时地瞟向季未宁,嘴角带着点好奇的笑意。她身上有种被娇宠惯了的天真和任性,混合着贺家人特有的冷漠感。
“嫂子看着可真漂亮,”贺欣芯开口,声音清脆,打破了小厅里短暂的沉寂,她歪着头,眼神直白地打量着季未宁身上的香槟色礼服,“这裙子是Caelum Atelier家今年的高定吧?妈,我记得您上个月也看过这件,说颜色太跳了。”
她这话说得天真无邪,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挑开了平静水面下的暗礁。
温舒岚并未阻止女儿,只是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了撇浮沫,嘴角那抹薄冰似的笑意纹丝未动。
空气里的茶香似乎又凝重了几分。
贺惟之原本随意搭在扶手上的手几不可察地动了动,食指停止了敲击,只是指尖微微下压,按住了光滑的木质表面。他的视线从窗外收回,落在贺欣芯脸上,眼神平静无波,却让贺欣芯下意识地收敛了嘴角的笑意,往温舒岚身边缩了缩。
季未宁脸上温婉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迎着贺欣芯探究的目光,声音轻柔地像拂过羽毛:“贺小姐好眼光。不过是一件礼服,穿着合宜就好。”
她四两拨千斤地将“高定”和“颜色太跳”的评价轻轻带过,既未否认,也未强调,更将话题从温舒岚的“评价”转向了“穿着合宜”的得体。
温舒岚放下茶杯,瓷器与紫檀木几面发出一声“叮”。她抬眼看向贺闻晟,仿佛刚才那段小插曲从未发生:“人齐了,开饭吧?厨房那边应该准备得差不多了。”
贺闻晟“嗯”了一声,目光在贺惟之和季未宁之间短暂停留了一瞬,那眼神深邃,看不出任何情绪,随即率先起身。贺惟之也站了起来,动作自然地朝季未宁伸出手臂。
季未宁心领神会,再次轻挽住他。他的手臂肌肉依旧紧绷,隔着西装布料传递过来的力量感却让她奇异地安定。她能感觉到贺欣芯落在自己后背的目光,带着审视,也能感觉到温舒岚那看似不经意扫过的眼神。
一行人离开这间弥漫着无形硝烟的小厅,沿着铺着厚重地毯的走廊,走向那未知的,象征着真正家族核心的餐厅。
高跟鞋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却仿佛每一步都踏在紧绷的弦上。
走廊两侧挂着几幅色调沉郁的古典油画,画中人物眼神空洞,仿佛也在沉默地注视着这群走向风暴中心的人。
季未宁挽着贺惟之的手臂,清晰地感知到他平稳步伐下隐藏的戒备,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兽。
她知道,这顿“家宴”,才是真正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