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巷里流动着各种气味:糖炒栗子的焦香,水果摊新卸的柚子香。晾在阳台的衣裳随风轻摇,衣摆沾了桂子与夜来香的冷香。
林惜文拎着印有金色「福」字的红色购物袋进门时,袋身窸窣作响。
袋里除了日常菜蔬,旁边挤着网兜装的青皮果子,圆润饱满,蒂头还带着新鲜枝叶。
铁皮月饼盒从购物袋取出时在流理台上磕出清脆声响。墨绿色盒面上印着「花好月圆」的烫金字样,边角有些许磨损露出底下银白的铁皮。
“月吟刚发信息,说明天晚上回来吃饭。”林惜文一边将东西归置到冰箱,一边说道。
母亲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时,林秋杪的手指微微一顿,在橘猫细软的绒毛里轻轻蜷缩。默默仰起的脑袋偏了偏,胡须轻颤,她这才继续动作。
“知道了。”林秋杪应了一声。
手机屏幕在地板上亮起,林秋杪弯腰捡起,看见安月吟的名字出现在通知栏。
「我明天下午回来。你放学后,如果方便,等我一下?我们去买点东西。」
这应该算是罕见的、主动的邀约。
林秋杪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回复:「好。几点?」
「四点左右,我到你们学校西门。」
「嗯。」
对话断了。
林秋杪把手机放回原位,屏幕暗了下去。她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挠着默默的后颈,猫尾巴在地板上轻轻拍打。
“月吟姐姐要回来了。”她轻声对猫说,手指顺着脊椎滑到尾巴根,“你高不高兴?”
猫尾巴突然停止拍打,默默扭头嗅了嗅她的指尖。
“高不高兴?”她又问,指腹轻轻揉着猫耳朵。
默默“喵”了一声,钻进了窗帘后头,只留一截尾巴尖在外头轻轻摇晃。
中秋当天,午后的教学楼泛着秋阳的暖光,走廊里飘着零星对话:
“我妈烧了糖醋排骨……”
“今年鲜肉月饼……”
靠窗的男生握着手机:“……没事,我和同学过节。”
课间,陈薇神秘兮兮地凑过来,从书包里掏出一个独立包装的月饼,塞到林秋杪手里。
“给,中秋快乐!”
月饼是传统的伍仁馅,包装纸上印着繁复的花纹。
“是一个关系还不错的学姐给的,她家自己做的,据说料特别足!”陈薇热情地介绍,“我吃了一个,感觉还行,这个给你尝尝!”
林秋杪看着手里沉甸甸的月饼,那句“我不太喜欢伍仁”在嘴边绕了一圈,终究没能说出口。
她不太擅长拒绝这种直白的好意,更何况一直是正向输出的……陈薇。
她只好接过,低声说了句:“谢谢。”
“客气啥!”陈薇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就要走。
“等等,”林秋杪叫住她,从自己书包里拿出一个印着校徽的精致纸袋,“这个…给你。”
那是妈妈今早塞给她的,说是学校发给老师的节日礼品,让她分给关系好的同学。
可她熟悉的,也只有陈薇了。
陈薇接过来一看,是一块独立包装的、看起来很贵的奶黄流心月饼。她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惊喜地“哇”了一声,张开手臂就给了林秋杪一个结实的拥抱。
“秋杪你最好啦!”
林秋杪身体瞬间僵住,手臂无措地垂在身侧,对于这突如其来的亲密接触完全不知该如何反应。
陈薇抱得很紧,过了几秒,林秋杪才像是终于找回了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想学着陈薇的样子也轻轻回拍一下她的背,动作却僵硬得像在敲木头。
陈薇感觉到她的僵硬,笑着松开她。
“好了,行了行了。”做完这个动作,林秋杪语气故作镇定地催促道。
陈薇愣了一下,心满意足地抱着月饼跑开了。林秋杪看着她的背影,轻轻吁了口气。
林秋杪将那个伍仁月饼放进书包夹层。
下午的课程很漫长,虽然只有两节课,但一上就是一下午。
放学铃声刚落,陈薇就拎着书包蹦到林秋杪桌边:“秋杪,一起去车站啊?”
林秋杪拉上书包拉链,轻轻摇头:“今天不了,我走西门。”
“西门?”陈薇歪头,“那边不是绕远吗?而且车次又少。”
“嗯,”林秋杪将书包背好,“有点事要办。”
陈薇盯着她看了两秒,忽然露出促狭的笑:“哦……是约了人吧?”
林秋杪没应声,只是低头整理并不需要整理的衣领。
“好啦好啦,”陈薇善解人意地不再追问,挥挥手,“那节后见!”
看着好友蹦跳着汇入人流,林秋杪转身朝西门走去。
西门的银杏树下,安月吟站在那里。她穿着卡其色风衣,里面是熨烫平整的白衬衫,衣领规整地翻在风衣领口外。曾经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皮质托特包,里面隐约露出文件夹的轮廓。
——正微微仰头看着树上变黄的叶子。
林秋杪注视了些许时间才缓缓走过去。
听到脚步声,安月吟转过头,目光落在林秋杪身上。
“下课了?”她声音柔和。
林秋杪点了点头:“嗯,刚打铃。”
“走吧。”她没什么寒暄,领着林秋杪朝学校附近一个规模稍大的生鲜超市走去。
超市里充满了节日前的热闹,人头攒动,广播里播放着应景的歌曲。安月吟推了一辆购物车,目标明确地先走向水果区。她挑了一个品相饱满的大柚子,又选了一袋黄澄澄的蜜橘,放进车里。然后,她转向糕点区。
琳琅满目的月饼礼盒堆成了小山。安月吟的目光掠过那些华丽的包装,直接走向散装零售的柜台。她低头仔细看了看标签,然后对售货员说:“麻烦您,要两个双黄白莲蓉的。”
林秋杪站在她身后半步远的地方,不知不觉露出笑容……
双黄白莲蓉,是她从小吃到大的偏好,甜中带咸,油润细腻。
安月吟接过装好的月饼,放进购物车,这才回头看了林秋杪一眼,像是解释,又像是随口一说:“林老师不爱吃太甜的,这个还行。”
林秋杪希望这只是个借口。
“嗯。”林秋杪应了一声,目光落在车里那两个独立的月饼包装上。
买完东西,两人提着简单的购物袋往回走。快到家时,林秋杪从书包里拿出陈薇给的那个伍仁月饼,递给安月吟。
“同学给的,伍仁馅,我不太喜欢,你……要吗?”
安月吟看了一眼,摇摇头,“我也不太喜欢。”
林秋杪“哦”了一声,把月饼收回包里。
回到家,林惜文已经在厨房忙碌,锅里飘出炖肉的香气。安月吟将柚子和橘子放在客厅果盘里,把那两个双黄白莲蓉月饼也拿了出来。
林惜文探头看了一眼,笑道:“哟,买了月饼?正好,除了学校发的,我也买了几封,这下够了。”
林秋杪把书包里的伍仁月饼也拿出来。
默默跃上茶几,好奇地凑近那个伍仁月饼,伸出前爪试探性地碰了碰塑料包装。
林秋杪正低头看书,头也没抬,只是伸手将月饼往远处推了推。
这只猫不依不饶地跟过去,用脑袋蹭着月饼包装袋,发出撒娇般的呼噜声。林秋杪这才放下书,把月饼拿到更高的柜子上,顺手挠了挠默默的下巴。
“这个真不能给你。”她轻声说着,看着猫咪不甘心地围着柜子转了两圈,最后悻悻地窝回沙发角落。
饭后,林惜文在阳台的小方桌上摆上月饼、柚子和一些水果,准备拜月。几个月饼簇拥着一个金黄的大柚子,周围点缀着石榴和冬枣。
林惜文双手合十,对着月亮轻声念叨起来,林秋杪和安月吟坐在客厅里,隔着玻璃门只能听到只言片语。
“……不求什么大富大贵,”晚风送来她清晰的几句,“就盼着两个小的,平安顺遂,好好的……都在身边就好……”
林秋杪和安月吟的视线在空中短暂交汇。
只一瞬,两人便同时别开脸。
这时,林惜文的声音又低了下去,变成了含混不清的絮语。
“妈,”林秋杪忍不住隔着玻璃门问,“您这又许的什么秘密愿望呢?我们都听不懂。”
林惜文回过头,“听不懂就对了,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林惜文拿起一个月饼,是五仁的,她掰开尝了一口,微微蹙眉:“这伍仁馅料倒是足,就是太甜腻了,我不太爱吃。”她说着,顺手将剩下的大半个放在了旁边。
林秋杪见状,默默地拿起自己那个独立包装的伍仁月饼,拆开,递过去:“妈,你尝尝这个?陈薇说是她学姐家自己做的。”
林惜文接过去,尝了一小口,点点头:“嗯,这个确实好一点,没那么甜。”她似乎对这个味道还算接受。
林秋杪看着月饼被接受,心里那点说不清的纠结也跟着散了。
她拈起一块双黄白莲蓉,小心地咬了一小口。咸蛋黄的油润与莲蓉的清甜在舌尖交融,正是记忆里每年中秋的味道……
月光铺在地上,轻轻笼着三人一猫。
林秋杪瞅着身边的安月吟,她正仰头望月亮,眼神放得空远,不知在想些什么。
趁着母亲低头整理果盘的间隙,林秋杪悄悄往安月吟身边挪近了一小步,声音压得很低。
“姐……晚上能不能和你睡。”
不等对方回应,她又急急补充:“我……我被子有点薄。”
话落的瞬间,她立刻低下头,假装专注地剥着手中早已褪尽外皮的橘子。
但橘瓣上的白丝都摘得干干净净,实在没什么可剥的了……
那借口太拙劣了。
她只是怕,怕这轮圆满悬至中天,又悄无声息地西沉后。
安月吟指尖还沾着柚子的清甜,闻声便侧过头,目光落在林秋杪泛红的耳尖上,没多绕半个字,只轻轻应了声:“好啊。”
林秋杪攥着门把手退进自己房间,月光从窗帘缝里漏进来,刚好落在床头的兔子玩偶上。
她走过去捏了捏兔子的长耳朵,“今晚你自己睡啦,我要去找姐姐了。”
转身时脚步有些忙乱,拖鞋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带着几分藏不住的急切。
走到安月吟房门口,她刚抬手要敲,门就先开了。
安月吟正拿着本书靠在门框上。
“进来吧,”安月吟侧身让她,“刚把你喜欢的枕头摆好了。”
两人刚在床边坐下,门外就传来母亲的脚步声,抱着一床厚被子推开门笑:“秋杪说冷,再给你们加一床。”
林秋杪连忙摆手:“妈,哪用这么多呀,屋里不冷的。”
林惜文却眨了眨眼,放下被子就往外走:“不是你说被子薄的吗?盖着暖和,别冻着。”
门轴转动的轻响刚落,林秋杪整张脸就埋进了枕头,只露出通红的耳尖。
安月吟看着她泛红的耳尖,嘴角悄悄勾了下。
等关了灯,林秋杪挨着床沿躺下,离安月吟足有半臂远,连胸口的起伏都刻意放轻。
黑暗里静了片刻。
床垫微微下陷,安月吟侧身靠近,手臂轻轻一带就把人揽进怀里。掌心隔着睡衣贴在腰际,温热的体温瞬间传递过来。
“不是你说要一起睡的吗?”带着困意的声音擦过耳尖,“现在离这么远,是又不觉得冷了?”
林秋杪被她圈在怀里。身体瞬间僵住,安月吟的体温透过薄薄的睡衣传过来,暖得她心尖发颤,却偏偏不敢动。
下一秒,安月吟的下巴轻轻抵在她发顶,声音更软了些:“怕什么?我又不吃人。”
林秋杪在黑暗里抿了抿嘴,声音闷闷的:“……没怕。”
体温比言语更让人慌乱。
而比被吃掉更危险的是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