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变 第6章 章六：观内春秋

郑良生疑虑未消，又见孟固摇了摇头，朝他说道：“这灵境是我兄长所设，许是其内有些梦魇之术，这不打紧，你还是先随我来！”

郑良生拉住他手，疑声问道：“少君，你还未同我说为何要带我来此？”

孟固这才止了动作，面上露出纠葛之色，又伸手指了指他小腹，这才将心中推测说与他听。孰料郑良生听罢却是敛眉不语，反向孟固问道：“既说内丹是修为所在，那蛇妖又为何要赠予我？况且……”

他以手覆着小腹，只觉那处微微发热，却也并无其他异样，又道：“况且我并无不适，会不会……那蛇妖本就无心害我？”

他话音刚落，便觉身子一轻，竟叫孟固伸手揽过，整个圈在怀中。又听得孟固正声说道：“被妖物俯身，乃是伤魂夺魄之举，你现下或是无恙，但保不齐日后有损，况且这内丹之物，毕竟是妖兽修炼所得，非是常人所能接纳。良生，你少要心宽，还是随我去见见老道为好，我无有法子，但他本事大，定能助你！”

郑良生多次听孟固提起这位灵虚道人，知他于孟固有教养之恩，于是也颔首应道：“既来此处，的确该去拜会道长，只是不知灵虚仙人何在？”

孟固伸出手捏了捏他脸，撇嘴道：“你都未见他，何必这般恭维？老道不爱出门，只在积山之南修了间道馆，每日卯时起、戊时休，我二人现下去寻他，不是正正好？”

他二人在灵境中荒唐一夜，可听孟固之言，竟只过了瞬息时间，郑良生闻之惊奇，又想起适才梦中所见，动容叹道：“凡间慕仙求道者多如过江之鲫，可真正的仙家法门，我等俗人又如何能窥探毫厘？实是自不量力也。”

孟固却不解他慨叹，只变化咒法将二人收拾妥当，口中还关切问道：“你可还难受？”

郑良生微微摇头，又贴上他肩头轻声问道：“少君，都言神仙长命百岁、无虑快活，当真是如此吗？”

“我又不是神仙，如何能答良生之问？”孟固抚着他后背，又道：“我兄长贯喜求仙问道，可我却觉无趣得很，想我在灵境中修炼之时，周遭无一活物，当真是难耐得很。这般的日子过上一遭便罢了，若要我年年岁岁皆是如此，该如何受得了？”

“这般说来，少君还是觉着人间更好！”郑良生面色一喜。

他虽常怀感伤自艾之情，也知晓自己同孟固人妖殊途、终究有别，但如今听了这人言辞，心内仍是欢喜，又暗自起誓道：人世间哪有完满之事？于他而言，数十年不过弹指一瞬，但只要他肯与我相伴几载，我此生便已无憾。只盼百年以后他还能记起我来，不求他记得我的模样、姓名，只叫他忆起我时，仍愿会心一笑，如此便好……

郑良生这般想到，又朝孟固抿嘴一笑，却听那人大声回道：“自然是人间热闹！你头回来灵境，许会新奇几天，但若长久以往，必会同我一般起思凡之心。我自化作人形后便一刻也呆不住了，好在兄长闭关不见了踪影，老道被困积山又不理事，我这才得以下山走上一遭。”

孟固朝他挑眉一笑，见郑良生伸手来理他衣衫，心中更是得意，不由暗嘲道：老道说得甚么情劫孽缘，我又不寻仙问道，怎会同兄长一般自寻烦恼？我同良生分明是佳偶天成，待老道将良生腹内金丹取出，我可要抱着他好好逍遥一阵。

思绪渐平后，他才轻咳几声，又朝郑良生说道：“积山就在灵境之南，眨眼便到了。你若还是害怕，便躲在我怀里，我给你捂着眼睛！”

他说罢还拍了拍胸脯，端的一副英武模样，可落在郑良生眼中却是可怜可爱。他不由想到梦中那只惧怕惊雷的幼狼，于是上前环住他腰身，口中柔声笑道：“有少君在此，我自是不怕，若是少君日后遇上心慌之事，亦可躲在良生怀中。”

他说罢也拍了拍孟固后背，以示安慰。

孟固虽不服气，但还是颔首应下，只环着郑良生腰间略施咒法，那人顿觉地转天旋，连忙闭着眼贴在孟固胸前，可旋即又被这人揽过腰放至地上。

他口中微喘，双眼还未睁开，便听孟固接道：“我的本事虽不如兄长和老道，但也强于世间许多妖兽，老道都说了，若我能静心修炼，保不齐比兄长还厉害！我可不会有甚么心慌之事。”

郑良生没想到他还念着这事，抬眼瞧见他神色认真，口中也笑：“少君当真厉害，我佩服得紧！”

孟固这才释然，又转身朝他一指，说道：“你瞧，那便是老道的道观。”

他二人已在一处山脚之下，郑良生顺着他手一看，却见此山与灵境中仙山相仿，却远不及其高耸。他忆起梦中所见，口上问询道：“少君，莫非令兄是以此山为托而制灵境？”

孟固颔首道：“正是，我兄长本事虽大，但见识却少，他从前也同老道一般不爱出门，是以只能以积山为样。”

郑良生轻笑几声，又探头去瞧那道观。那山下种满了红花，他皆叫不出名字，而适才乱花迷眼、远眺未见，他现下再瞧，却见映山红花后只有一座小院，瞧着甚是破旧，不像是仙人居所。

他刚要出口询问，又听孟固喜道：“我瞧见他了，看来老道今日未曾歇息，我们也算来巧了。”

他说罢，便牵过郑良生右手往那小院走去，二人行了片刻，郑良生便觉周侧天色渐暗，可他转头回望，见身后依旧是艳阳高照，便疑声问道：“少君，现下是几时了，怎的山脚这般阴暗？”

孟固仰头望了望天，回道：“该至戊时了，不过积山与他处不同，向来只有白昼、无有黑夜。只是老道做了多年凡人，还是惯喜夜幕为被，这才在道观上头弄了几朵乌云遮盖。”

他二人接着走了几步，果见天色愈发昏暗，至那道观门口时已是伸手不见五指。郑良生抬头一瞧，见那破旧道观上仅挂了两只大红灯笼，远远一望，倒真似寻常人家，而不肖世外仙居。

他定睛一看，见那门外立着两根柱子，其上红漆斑驳，瞧着也有了些年头，上头好似刻了些字。郑良生瞧不真切，只好上前一步，在幢幢灯影下细辨一二，这才发现其上提了副对联，写的是——

寻桃源觅桃源桃源何在，

访仙境观仙境仙境已非。

他目光一动，口中亦随之念了几遍，旋即抬头看去，却见门上并无横批，只有一块破木板挂在檐下，充作匾额，其上只写了三个大字：望月观。

“望月观、望月观……”郑良生仰头望天，低喃道，“此处无月，何以相望？”

只是他心内虽起波澜，身侧那人却是未有察觉，他还当是郑良生头回来此，有些疑惧，便捏了捏他手，说道：“老道虽是脾气古怪，也爱学凡间腐儒题些对联诗句，却不是刻薄之人，你不必忧心。”

说罢便在那门上狠拍几下，嘴上喊道：“老道、灵虚老道——”

他话音未落，门内便起一阵狂风，郑良生只听得门板劈啪作响，随即又叫孟固伸手一捞、护在怀中，待风息之时再探头一看，发觉他二人竟已到了院内。

孟固伸手理了理他散乱额发，又凑至他耳畔说道：“从门外至此，虽说看着只有几步之遥，实际却有百余里之途，乃是老道防人误入，专门设的，我适才忘记同你说了。”

郑良生今日所见远超从前，心内虽有讶异，却也只是颔首以应、不敢多话，他以手回握，朝孟固忻然一笑。二人刚要走动，又听得院内传来一稚嫩童音：“少君既已下山，为何此时便归？”

郑良生抬头一望，就见院内站了位红衣女童，此人不过七八岁模样，头上还扎了两个髻子，生得粉雕玉琢、童稚可爱，偏偏面上无甚表情，她一手提着盏红灯笼，另一手却背在身后，端作一副老成模样。

郑良生心内疑道：我听适才之言刚然有力，却是出自孩童之口？莫非、莫非她便是少君所言之人？我只当灵虚道人是位白发仙翁，却不料是个垂髫小儿，奇也……当真是奇也……

“老道，你都多大岁数了，怎的又做这幅打扮？也不觉羞臊！”

灵虚抿嘴一笑，也不答话，反是微微抬手，眨眼间、只见遮天乌云尽皆散去，重又显出光亮来。孟固抬眼一看，又瘪嘴说道：“这会儿已是白日，你难不成还要作这幅打扮？”

郑良生不明其意，却见灵虚摇了摇头，口中轻责道：“呆狼休要多嘴，你自幼时便由我看顾长大，如今却还是这般乖戾难训，且不说下山一事，便是你身边这人——”

他转眼看向郑良生，语调仍是童稚，口中却叹道：“既是孽缘，又何必沾惹？”

孟固眉毛一耸，语气颇冲：“你这番说辞该与兄长说去，我问天不求、修为在己，又何必斩断情缘？这仙山灵境无趣得很，我入尘世一遭，才得一知心人，他既痴心与我，我亦心系与他，这便是世上一等一的快活事了，才不必学你们这般，孤凄一人，思凡偏不愿认，恋俗又作无心。”

他一番话说得郑良生心头直跳，一是喜他直诉爱意、二又怕他烦怒仙人，郑良生心头惴惴，只好望着灵虚道长急声劝道：“少君年幼直率，非要冲撞仙人，还望仙人勿怪。”

灵虚道人却是面色微变，他只抬手一摆，便化作了一位灰袍道人，此人五官平平、年貌尚轻，瞧着不过而立之岁，只是双眼却如古井无波，郑良生只瞧了一眼，便心生敬意，不敢再看。

“呆狼悟性有余、心性不足，终是难成大事，罢了，老道不欲与你多言，你此番所为何事，还不快快说来？”

孟固轻笑一声，似在嘲灵虚顾左右而言他，不过他言语上也未再冒犯，只是回道：“良生数年来被蛇妖附身，我先前已为他祛除妖邪，却不料那蛇妖颇为厉害，不仅从兄长的宝袋中逃脱，更是盗走了灵犀玉，而且……他还在良生体内留下了一枚内丹。”

道人这才面色微动，他抬眼扫了扫郑良生小腹，突又蹙眉问道：“你二人做了何事？”

郑良生面色微红、低头闪躲，却听身侧那人直直回道：“自当是夫妻之事，老道为何多问？”

“你——下山不过几日，便惹出这般事端！”

灵虚面有怒色，又言：“内丹乃是妖兽根基所在，它断不会无缘无故留予凡人，想来非是它无心带走，只是无力为之。”

他话音刚落，郑良生便觉手腕一痛，似叫人用力扯住，待他回过神来，已见腕处叫一拂尘缠住，这拂尘足有半丈长短，另一头正在灵虚手中。只见那人左手握着木柄，右手轻悬二指于其上，双目紧闭、眉头微蹙，似在为己诊脉。郑良生见状屏气不语，待他抽手将拂尘撤去后，才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仙人，我体内之物可有法子除去？”

灵虚面色有异，缓缓摇头道：“此物虽可除去，但若如此，你便要受三魂离壳之苦、七魄尽散之痛，虽是阳寿未尽，只怕也要疯癫度日、凄惨一生。”

他说罢又敛眉一顿，口中长吁道：“只怕这蛇妖与你另有一番渊源，这枚金丹非是夺你性命之毒物，而是续你阳寿之良药。”